老傅从三十岁的时候,在公开场合与人谈到自己,就喜欢说我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一直说到将近六十岁,说到小傅年近三十。
老傅是地道的渝州人,个子不高,因青年时期在山西挖煤剐蹭,脸上留下了几道青色“刺青”。读书不多,却喜好吹嘘,从事了一辈子的体力劳动,肤色古铜,略比同龄人显老。
大约四十多年前,十五岁的时候,在渝州城夔县县城,老傅的小叔带老傅嫖娼。事了,女子批着衣服讨要嫖资,小叔神色淡然说先赊账,跟以前一样,女子竟然没有反对。老傅从惊讶到思索,从那以后,也就养成了四处赊账的习惯,并因为赊账此后几十年在故乡的名声不佳。
对很多小男生而言,父亲往往都是幼年崇拜的对象,小傅却并非如此,他最害怕在亲友的嘴里听到,这孩子像他的父亲,像老傅。这意味着从此以后自个就要踏上一条充满被议论,被嘲讽,被鄙视的不归路了。
老傅却一直以小傅为骄傲,始终把儿子捧得高高的,总是在一切可以说到孩子的场合鼓吹小傅如何优秀如何天资卓绝,吹得有时候小傅都分不清真假,头昏脑涨,飘飘忽忽。
一直到小傅接近成年,读了高三,还是对自己的能力盲目自信,对学业一半都是敷衍,后来更是豪气干云要闯荡社会,早点跨过阶层鸿沟,创造点恢宏事业。
老傅当然要极力反对,可是又说服不了儿子,平时吹嘘的功夫完全不管用,说来说去就是一句不许,完全不起作用,小伙子火气盛,争吵不过,最后只能默认。
一开始,小傅准备做些生意,因为电视剧里暴发户多半靠此发家,旧时代里称投机倒把。无奈本钱有限,只能考虑倒卖些小玩意儿,几百块钱买了些花盆和植物,卖起了盆栽,小傅的理由是好看,包赚。后来赚是赚了,也不过几盒盒饭钱,成本太高,白白晒了几天太阳,本来就随老傅的古铜色皮肤更显黑了。
然后小傅觉得做点儿生意实在太麻烦,安安心心做个白领吧。在某集网和某八同城投递了大量简历,翘着脚躺在床上等回信了。刚过去半天,小傅接到了十几个电话,邀请面试,小傅没有细想自己是否投递过这几家,纷纷同意了面试要求,开始了一家家面试。
面试过程中,因为没有什么经验好讲,小傅开始了没有下限的吹嘘,每当常规问题结束,HR让随便聊聊的时候,小傅都会抛出对社会的诸多了解,以及心路历程,故作老成之态让HR或空敲键盘,或一次次扶眼镜。
通常最后小傅都会收到回去等通知的答复,他满心欢喜,回去等了几天,也没有结果。有的面试人员跟小傅一见如故,侃了小半天,最后说
“可以录用,但是需要体检,需要买服装,这些费用一定要提前交”
小傅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满口答应,当即下楼取钱,交了过去。
小傅回去等待几天,仍是没有下文。回头细细思索,明白是受了哄骗,盛怒之下回去质问起来,被打太极一路推到这家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总经理是个精壮沉稳的中年汉子,抬头看了眼小傅,让他在对面坐下,“先把门带上”,询问可否抽烟是否饮茶,小傅说都不。
总经理又问有什么事情,小傅说要钱,总经理问要什么钱,最好详细点儿说,要有凭据。办公室空调温度很低,小傅吞吞吐吐,说了个大概。总经理抽着烟,神色平淡得听完,把烟头按在格外干净的烟灰缸里,以教训的语气说着:
“你们年轻人怎么都如此马虎,我们是中介,帮你介绍工作的,但是你条件不符合,在后面一轮被淘汰了。”
小傅一听怒极,吼道那说好的是服装费和体检费呢?总经理竟呲笑一声
“自己没有好好看合同吗?都是服务费,白纸黑字,具有法律效力,不容质疑!”
小傅沉默片刻,说着要看合同,总经理让人翻来合同,甩到桌子上,小傅翻开看,果然没有提服装和体检。一时憋红了脸,看着总经理不说话。
“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就出去吧!记得给我把门带上”
小傅腾得站起来,紧紧盯着总经理面前的烟头,歇斯底里得大吼着骗子,又拿出手机准备拍下合同。
却被总经理以更大的声音喝止了
“你敢拍,这是我们公司的商业文件,外露是犯法的,信不信我马上叫保安过来?!”
小傅犹豫了,攥着手机不说话,第一次直视总经理的双眼。
总经理看自己的言语有了效果,满意得调整坐姿,不耐烦得说着算了算了,看你年幼不懂事,退你五分之一服务费,我给你写个凭据,自己去楼下领吧!
小傅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接过纸条,下了楼。
之后小傅回去消沉了几天,放弃了继续面试,琢磨起其他出路,工厂太枯燥,销售又太难,尝试做了两个月酒店服务员,每天从早忙到晚,报酬还少得可怜,也不干了。
一日老傅从工地下班回来,看到躺在床上的小傅,一身精黑的躯条还算健硕,询问起儿子是否愿意跟自己一起做工人。
一开始小傅当然是拒绝的,他绝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后来询问起工资,竟然还算丰厚,也就同意了。
于是每天早上,父子一同出行,尘土硝烟中二人一起劳作,直到日暮低垂,又一同回来,体型相当,都是平时话不多,合拍得就像一个人似的。
老傅在工地不会技术,只能做最基础的体力活,小傅自然也只能一样,在墙内抹砂浆和墙外空中吊篮的技术工人中间,混杂着几个看上去比小傅还年幼的小师傅。
老傅常常数落小傅,“看看人家,年少有为”
小傅冷哼一声“再看看你呢?老而无为”
老傅虽然在工地地位不高,属于工地鄙视链的底层,但是人缘还算不错,当初一起出来的朋友大多都成了技术工人,少部分还承包了工程,有时候打麻将会开玩笑让人给儿子个机会,让他学学技术,工友大多满口答应,回头便忘了。
后来恰逢老傅一个承包工程的朋友工期宽松,答应可以让另一个技术工人朋友教教小傅。
很快小傅就不再一天天做单纯体力,开始跟着一个“师傅”学起技术活儿。
两人悬吊在几十米的高空,用工具在墙面上坊佛没有止境地贴着保温材料,中间无聊,就会东一句西一句聊天。小傅变得话语极少,只是回答。
某个午后,师傅在那一头说到小傅的家人,自然谈到老傅,言语家满是调笑,并有凭有据如同情景再现一般说到老傅一些龌蹉事,说到后面,竟自顾呲笑起来。小傅直觉面红耳烫。
又过了些日子,小傅竟死活不愿再去工地了,说是太累太麻烦,不愿再学。
又一次争辩不过,老傅没了法子,只能依了儿子。
老傅问儿子想做什么,可有打算,回答当然是没有。有亲戚建议还是回去读书,大专也凑活,老傅原话说给小傅听。
小傅有些心动,但想到从小对父亲的映像,又反感起来“凭什么你让去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凭什么要跟你想的一样”
老傅默然,想起了半生的荒诞,想起了父辈对自己的误导,扣起左手食指上的老茧,转头望着墙面
“对呀!你有自己的想法,这我从小就知道”
“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成为我这样的人,不要像我一样”
没有拒绝的理由,就这样,小傅读了大专。
过了几年,支付宝出了花呗和借呗,小傅也开始用上了,时代在变,一股无法拒绝的力量在推着他,最终他还是,难以避免,越来越变得像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