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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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四,护士来的比往日要晚些,浅淡妆容下的眼睛略显红肿,昨晚想必又在急诊室遇上了哪个倒霉鬼。

查房车一路叮儿啷当地被推床前,血压计、听诊器、体温计、手电筒、压舌板倒是摆的十分规整,我不禁联想起古代那些刑具,之所以要整齐的码在案头,就是为了在审讯前就对被审人造成威慑。

"李大爷,今天感觉怎么样?"

"哎呦,好的很,小同志,我腿脚利索着,不信?我走几步给你看看!"

"别别,李大爷,您好好躺着!"看到我掀开被子要起身,她眉宇间唯一的柔软被坚硬代替,"来,量血压!"

"又量,昨晚不是刚量过?"

"那是昨晚,都过去十个小时了,来,手。"她干脆利落地把手伸过来,摊开在我面前。

哎,真是的虎落平阳,早知道要被这个小丫头片子呼来唤去,我就不生病了。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锐利的目光把我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刚把手递上去,她就一下钳住手腕,粗鲁地把袖带往我手臂上缠。

"哎呦喂!"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她瞪了我一眼:"李大爷,我弄疼你了?"

"爷爷,这个姐姐打针不疼的,前几天她给我打针,还夸我勇敢呢。"

我循声望去,隔壁床的孩子正满脸惊讶地看着我,这神情与孙儿第一次去动物园看到大猩猩时一模一样。他妈正在喂他吃早饭,忙把他揪了过去,喂了一口稀饭到他嘴里,抱歉地朝我的方向笑了笑。我老脸一热,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转过脸来,发现护士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在他们左右夹攻之下,我索性躺下,靠着枕头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护士忙完了例行检查,推着车走到门口那床,她把车停在床边,却没有像对付我那般简单粗暴,她似乎在犹豫什么。

那床的病人叫老孙,送进来三天了,来的那天他就和现在一个德行,整个人蒙在被窝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好像刚被人套在麻袋里狠揍了一顿。谁也不清楚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也不好问他,来这病房的,想必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这番痛苦心知肚明就够了,一旦用嘴说出来,总怕它再找上门来。

护士在那犹豫了三秒,还是面无表情地走了。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这番场景,每天都在上演,每一个动作都像镜头回放似的精准。这例行检查就像学生考试,只不过他们用知识换成绩,我们则是用身体换成绩,他们心里有数,我们心存恐惧,哪天量出来血压高了,又要担心半天。所以头一天我还羡慕老孙,不用经历这番折腾,但是两天下来,又有些同情他,难道他已经无药可医了。

不过老孙这状态看起来又不像,他晚上睡的很沉,鼾声震天,白天却生龙活虎,只有在医生护士来的时候才会"发病"。护士前脚刚走,哼唧声就消停了,被窝里钻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他的脸很白,额头的皱纹很深,不用化妆就可以演老顽童。

他抻着脖子往门外瞅,好像在确认护士有没有走远。过了一会,他悠闲地靠在床上,顺手拿起床头的电视遥控器摁了两下。挂在房间正中的电视机"噼噗"一下打开了,听声音,正在播的是亚运会足球预选赛。我一刻都不想待的地方,他却住的不亦乐乎。

我有些烦躁,对着老孙说:"老哥,你昨晚不是看过直播了,今天还要看重播啊?"他比我略长几岁,叫老哥比叫老孙亲近几分。

"哈哈哈,自己国家队,总要支持一下嘛!"

"每次亚洲杯世界杯咱们都这么说,真是年年岁岁都会变,只有俺们国足不会变!"

"老弟,看来你也被国足精神摧残过啊,哈哈哈。"他乐了,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我们那时念高中,晚上看球没电视,你知道我们咋整?直接把教师值班室给撬了。"他的右手用力往下一压,结果"咣当"一声撞在床档上。

瞧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老兄,你小心点,年纪大了骨头脆,别病伤没好又添新伤。"

"嗨,老弟你放心,那些医生都是吓唬人的,你看我像是有病的样子吗?"他把胸脯拍的蓬蓬响。

"没病?没病你住这里干啥?"

"这……"他一愣,挠了挠蹭亮的光头说,"你刚才不是也说你没病吧,医生还每天给你检查,咋就不放你回去呢?"

"我倒是希望他们放我走,我也落得个自在,医院也可以多一个床位,听说医院这段时间床位紧张,要进咱这病房还得走后门呢!"

"哎!"他长叹一口气,说,"那是当然,要不我也用不着花那么大力气进来了,这年头看个病都不容易啊。"

"噢?看来你也真是不容易。"我开始有些同情他了,看来老孙十有八九是得了不治之症,托了不少关系才进来。

"其实我也不是贪生怕死,活到这个年纪也够本了,对社会再没什么贡献,还要让国家养着,你说我要住那么好的病房,享受这么好的医疗服务干什么?"他突然有些激动。

"你只说对了一半!"

"噢?"他瞪着眼睛看我。

"好好活着本身就是社会贡献嘛,你的儿孙不需要为你操心,他们就可以安心工作,对社会就会产生贡献,不是嘛?"

"嗯……你说的也在理,不过……"

"不过什么?"

"老弟啊……只剩我一个人啦,都走了,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里充满了悲凉。

"啊……"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喃喃地说了句"对不起",轻的像羽毛,哪怕落在他心头,应该也不会过于沉重,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到了傍晚,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这雪来的匆忙,下的更急,像纸片一样撒下来,不到一小时,地平线以下已经浑然一色,窗外的雪与窗内的白相映成趣。

临床的孩子刚睡醒,他母亲还靠在椅子上打盹。睡眼朦胧的他一看到窗外的景象,仿佛一下被攫住了心。他光脚跳下床,汲着拖鞋绕过我的床位,像只等待喂食的小云雀似的趴在窗台上。

"小朋友,快回床上去,别冻着了!"他跟我小孙子一般大,那件病号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瘦小的身板上,虽然屋里打着空调,我还是有些不忍心。

他还是出神地看着窗外,当我第二次叫他,他才转过身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您,是在,叫我吗?"

我点了点头。

"噢……"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回去往窗外看了几眼。当他再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着光。

"我从来都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雪。"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爷爷,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啊……什么事?"我被他问的措手不及。

"您,能带我……嗯,出去看看雪吗?"说完他便努着嘴站着那儿。

"这……"我一下愣在那。

如果带他去,他母亲醒了以后会不会怪我擅作主张……他为什么不等他母亲醒了再去,想必他母亲不会答应他……也许是他不清楚母亲会睡到什么时候醒来……或者是,他知道医院不让病人随便走动。……

瞧着我犹豫不决的样子,他眼睛里的光开始明灭不定,一个天大的愿望还未成形就将破灭。

"小朋友,你看,我们一起带你去看雪好吗?"老孙不知什么时候踱到窗边,一脸慈祥地站在他身后。

我自然无法拒绝他俩这样的恳求。于是,老孙拿出他最暖和的衣服给孩子套上,和房间里的另一个病友打了声招呼,我们就"溜"出了病房。

几分钟后,在医院的小公园里,出现颇为滑稽的一幕,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在雪地里散步。我看着他们,围着公园的中央的大花坛,一圈圈往里走,走到花坛边,两人又顺着踩过的脚印一路返回。

看似简单的动作,老孙和孩子却做的格外认真,他们先垫起脚,对准雪地上的脚印后再一脚踩下,像是在完成一庄神圣的任务。一张老脸和一张小脸因兴奋而涨的通红。他们的头发、衣服和鞋子全都沾满了雪,但谁也没有抖落干净,像两头白象在雪地里蠕动。我惊讶于他们在病痛面前的淡然,雪仿佛成了他们逃离现实世界的伪装。

那天晚上的事,除了公园里新添的两个雪人,谁也没有看到。我们回到病房,孩子的母亲还在睡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又转身冲我们,便躲进了被窝。

我躺在床上,对老孙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这个童心未泯又看淡生死的鳏寡老头,究竟有过怎样的人生,又在对抗什么样的病魔。

我正想着,护士走了进来,她在病房巡视一圈,出人意料地停在老孙床边,从衣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啪"一声往床头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觉得既好笑又好奇,突然"哔啵"一声,整个房间霎时陷入黑暗,熄灯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光线有些晃眼。那个护士还没来,那孩子也钻在被我睡的正香,当我的目光落在老孙床上,整个人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那张床空无一人,准确地说,还有一张雪白平滑的床垫和一床豆腐块样棱角分明的被子。

难道?瞬间,一股不详的预感沿着脊梁骨爬了上来。我一掀被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老孙床前。他的床头柜上躺着一张粉色的便签纸,用一支不锈钢调羹压着,上面有字。

我眼前顿时浮现了昨晚的一幕,从调羹下扯出纸条一看,差点把牙齿笑嘣。

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

老爸,请您马上回家。不要再装病打110来看我了,您已经影响我工作了,有事回家说,您再不听,这周末我不回家吃饭了!

下面紧跟着一行粗犷的字——

闺女,我已经有四个月没见你回家了,来这里住院,只是为了每天早上能等到你,但真的见到你我又不敢正眼瞧你,怕你责怪,但我能听到你每天走路的声音,我就安心啦。好,我马上走,我在家等你!

另外,转告对床的老张,我还会再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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