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的夜来的很慢,是沉静的,是在风中的。我在海堤上边走边想刚才“留下来”的戏剧性。
按照预先行程,此时我应该睡倒在船舱了,但是昨天“琼沙一号”的舵桨损坏的比我们预想的严重,发船时间推迟了。一船的人要在永兴岛过上一夜。与许多人高兴地蹦跳相比,朝辉则忧心忡忡,他出来时家人一再叮嘱“妹妹出嫁”要按时回来。好在港务局联系了一艘即将启锚的渔政船,供个别人应急。他决心走,我听从了内心。事实证明,我选择留下是正确的,因为船不仅让我拥抱了海岛的夜色,也让我认识了永兴岛的人。
老廖是我来永兴岛认识的第一个人。不,这么说欠妥,排上白天知道的“张君然”,他算是第二个永兴岛人。
说来不巧不成书。我与廖毅是今天中午吃饭时偶遇的。闲聊中,知道他有一个朋友是喀什人,那人恰巧是我原来单位的同事,就越说越近;加上他又是一个热心人,初见便成了“老相识”。傍晚,他知道船留夜后,就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宵夜。
坐在永兴美食园露天烧烤摊上,又遇到同船的几位旅客,大家热情地打招呼:“住下了吧?” 更多的是我们俩人边聊天边吃烤串串。他拎来一打碑酒,本意要尽足地主之谊,但知道我不喝酒后也不再勉强,说:“怎么,连一瓶啤酒都喝不了?那你算是白辛苦了”。我怕扫了兴,忙说:“喝一杯、喝一杯”。心想,好在没说“那你算完蛋了”,这样的话过去听多了。夏秋之夜,在喀什,我是坐在葡萄架下,烧烤羊肉、蔬菜;在这里,头顶上是椰子树,烤架摆放着鱼虾、螺和蔬菜;共同之处,对面坐的永远是好朋友。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又似曾相识,仿佛模糊了时空。
老廖籍贯湖南,不仅与我同龄,而且还与我有着共同的经历。即:为了生存、为了改变命运曾经不懈努力。比如,我一路向西走到了高原;他跟着南下队伍,从长沙、广州、海口,又到三沙,走到了天涯海角。路,越走越远,但随之而来的舞台也越来越大!梦想、真诚、务实和不惜付出等禀赋,正是我们那个时代人的共同特点。
夜间的海风吹的强劲,椰子树枝叶像一面面旗子朝着一侧弯曲着,唰唰的响。天空上一片一片云彩还在浮动,透过夜市路灯的光晕,能看到天是蓝的。即使是夜晚了,天空依然如故,蓝的清晰可见。我醉心于这样的夜晚。
老陈,一个土生土长的永兴岛人,是我认识的第三位,也是告诉我这里故事最多、令我深深敬重的一个人。
他是过来与廖毅说话、敬酒的许多当地人之一。老廖向我重点介绍了他,并拉住他坐了下来。老陈不时与我举杯,但更多的是与老廖聊方言。后来知道,他俩商量第二天带我乘渔船到外岛看看。虽说因为天气原因没有成行,改为陪我环岛走了走,但海岛人的真诚可见一斑。
永兴村,岛上唯一的村庄,老陈的家乡。村巷是尘土飞扬的泥土路,几户村民在椰子树下用木板搭建的高脚屋、棚子铺形态各异。房下、树下和门前堆着像小山丘一样的渔网;树上拉着长长的绳子晾晒着马鲛鱼、八脚鱼和鱿鱼等,空气里的海腥、鱼腥味混合浓烈,鲜明地告诉你这里是一个独特的渔家天地。
村民基本上来自琼海潭门,因为永兴岛附近海域的鱼多,他们便不惜远离故土,携带家口,来这里打鱼为生。老陈自己也说不清楚,祖辈是什么时间来村里的,村庄是何年何月形成的。只能列举村里的海神庙、存有的《更路簿》和一些古老的传说,来说明它的古老与悠久。见我一再问《更路簿》情况,他解释,邻居老郑家存有几册,本来可以借来看看,但是不久前被有关部门征集了。其它村民基本上与老陈相仿,个子普遍不高,衣着打扮简单,比一般人要黑要精瘦;不善言谈,问一句答一句,与人交流中略带几分腼腆与拘束,真使人怀疑他们那来的力量、勇气敢驾大船、闯大洋,搏击狂风巨浪。
后来,我们一起到了渔码头、飞机场和三沙博物馆等地,期间廖毅和老陈断断续续讲叙了永兴岛的兴衰变迁,也聊起渔民与海的日子。
过去,永兴岛与多数海岛一样,除了大海馈赠的海货外,缺少淡水、蔬菜、粮食和一切基本生活用品。夏季暴晒、春秋季起台风,一年之中风雨不断。外出是水茫茫,汪洋一片;上岸是巴掌大的孤岛,不见人烟,艰难、寂寞自不必多说。出海打渔,则是一条大船带着一二十人,只靠一个罗盘、少量淡水和饱经沧桑的船长、水手们的经验,没有导航仪、没有气象预报、没有补给与救援,福祸相依,一切仰仗上苍的恩施。大海是给予了他们所需要的,但也向他们索取它的所需。说起来,难以想象,这样的日子什么样的人才能够一天天渡过,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一代代人的坚持?
老陈眼睛望着远处,慢慢地说,海洋太宽广,只要一个骇浪打来,人和渔船都不知道会到哪里去!话题的沉重,让我们都低下了头。其它的话他肯定不会继续说,而我们也不愿意往深处去想。
我问,这么难,有没有想过换一个环境、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他回答:“守住祖宗海,海里讨生话是我们的命”。见我眼神忧郁,他又补充说:“现在好了,条件大大改善了,我们已经是幸运、幸福的人了!” 老廖也讲了,一代代渔民、一批批守岛官兵保卫海疆、建设海岛的故事;讲了当前三沙与南海周边面临的复杂国际形势和安全压力,无不让人唏嘘不已。
对于我来讲,三沙诸岛太过遥远,太过陌生,以往产生了许多理想化的愿景,把这里的环境、渔民的生活也想象得很唯美很浪漫,却不知他们每一天都是在海水里讨饭吃,出海的每一天都是作为生命最后一天来过的。今天,是老陈与廖毅、是永兴岛让我进一步懂得了什么是生活,而生活永远是一部人生的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