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空间 和光尘

——雪煮《道德经》人生妙用讲座侧记

(一)

“长城、烤鸭、798”,这是某年北京市打出的一个旅游名片。798现在是一个毫无争议的著名旅游景点,而且是国际级的。昨天我又双叒叕来到了这个地方,知道这里停车难,一进大门口眼睛就赶紧扫视各种可能的车位空档。

798如今的这种“火”,背后却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现在很多地方都有那种由工厂改造的“艺术区”,很多人不知道,其实它们全是798艺术区的子子孙孙,是一个模式成功后各地来取经复制后的产物。而798之所以会出现又跟中央美院有密切的关系。

1995年中央美院从王府井的校尉胡同搬出来,把那寸土寸金的地方交给地产开发商,并想以此换一个大一点的地方扩大办学规模。不成想中间出了差池,导致计划不能执行。也就是说,原来住的房子卖了,但新住处一时还没着落,怎么办呢?没别的办法,租呗!于是就租下了北京电子二厂的院子,地点就在798一街之隔的大山子小区里面。这就开启了美院中转办学的“二厂时代”。

1998年我来北京考美院,当时考的就是“二厂”里的那个美院。为此我付出了4年的时间,复了3年课,参加了4次高考才拿到美院的录取通知书。但是我最后上的大学却不是“二厂”,而是现在望京花家地的新美院校址。2001年开学的时候,我和广大新老美院人一起在这个崭新的地方安了家。开学庆典的活动上还放了一部美院学生自己拍的纪录片《告别二厂》,我这个美院“新生”跟那些老生们一起泪流满面。那时,谁都不知道,美院虽然告别了二厂,却会为历史留下一个叫798艺术区的地方。

在二厂办学那会,有几位美院的老师去街对面的798工厂里租下了几间厂房做工作室。这个工厂是当时东德援建的厂房,大到厂房图纸,小到配电插座都是正宗的德国标准。那时工厂生产萎缩了,厂房内部空间大,空余的场地比较多,也比较安静,特别适合艺术家在里面搞创作。那会的厂房也很便宜,简单改造一下就可以成为性价比很高的工作室。后来随着这些艺术家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国外的一些画商、策展人经常会到这里来,甚至一些西方政要来北京访问也要到这里来看看。这就成了后来798艺术区最早的缘起。

当然新鲜事物的成长总是充满挫折的。在美院结束二厂时代之后,北京的房地产开发逐渐兴旺起来。798曾一度面临被拆迁的巨大压力。后来据说一些艺术家都动用了中央层面和联合国的影响力才把这个地方保住。从那以后这片本来破破烂烂、濒临倒闭的厂区结束了地面滑行阶段,开始一飞冲天。在那么几年中,这个地方成了艺术家最活跃的地方,各种展览、交流也多了起来,其他各种衍生产业也逐渐兴旺。于是政府就出手进行规划管理,成了一个艺术主题的产业园区。

798艺术区从一开始的艺术家工作室和画廊聚集地变成了现在的“创意产业园”,这其中当然会引起很多自由艺术家的不满。地价水涨船高,安安静静变成熙熙攘攘,氛围已经完全不同了。早些年,当我在这里迎面遇到一个导游举着小旗带领一群游客四处游荡的时候,甚是惊诧,还当成了新闻四处跟人讲。如今,这里停车也收费了,各种商贩塞满了角角落落,真正在这里搞创作的艺术家却几乎绝迹了。在我熟悉的艺术圈朋友中,他们大多是对现在这种艺术区过度商业化的抱怨,那时我也许会跟着随声附和几句,却没有对此进行过深入思考。

(二)

雪漠老师(以下简称雪师)这次来到798讲《道德经》,即在我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意料之中的是我也曾想过什么时候雪师来北京带他来798逛逛。前年的北京书展时还跟陶子姐提到是不是可以给雪师安排这样一个参观798的行程。但后来考虑雪师的时间很珍贵,以雪师广博的学识对于现代艺术的情况应该并不陌生,仅仅是观光就没啥意思了。想着以后机缘到了雪师来到这里应该是个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想到的是这个机缘就在今年成熟了,而且是以讲解《道德经》的形式出现的。

西方现代艺术发展到后现代艺术、当代艺术之后,艺术家经常会把一些平时生活中的事物搬到美术馆里,把人们司空见惯的东西当做艺术作品。还有一些艺术家把自己的行为或表演当成自己的作品。著名的德国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就曾经在展览上摆上桌椅和黑板,把自己与学生聊天这个行为当做是一次艺术创作。他的艺术理念是“人人都是艺术家”“人的语言和行为也是雕塑作品”。在798这个地方,类似的艺术作品和展览不知每年会举办多少次,用老百姓的话说: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玩意。

艺术家经常会用象征、隐喻的手法进行艺术表达,于是我这个已经被艺术腌透的萝卜,经常会下意识的把眼见的很多现象当成是某种象征和启示。

《道德经》谁不知道呢?可以说是常见之物吧?但是有谁真正的深解过老子的思想呢?又有谁把老子的心事如雪师般解读的深入浅出呢?所以,雪师这次在合空间的活动也能被看做是一次行为艺术表演。只不过本次活动没有进入那个叫做艺术圈的话语体系,雪师也不是以行为艺术家的身份进入人们视野。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在乎是不是那个艺术圈呢?雪师不在乎,读者不在乎,中欧商学院的校友们更不会在乎。就像雪师说的,他的理想就是四个字——世界、历史,一个池塘大小的艺术圈岂能容得下雪师这般的鲲鹏巨物?

必须要承认的是,我们时下说的艺术这个概念,其实是西方的舶来品,现行的艺术话语体系中主流的部分也是西方的。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有个叫做“国画”的东西,这就跟“中医”一样,对于西方体系的知识精英来说,国画和中医基本是一个比较另类的存在。而且如今的国画和中医,无论是从分科还是从运作机制上也是参照西方的体系建立的。关于这一点,我在上大学那会就一直在琢磨,什么时候我们的文化也可以建立一种全球化的话语体系和评判体系呢?这个问题也是自中国近代以来无数知识分子在思考的问题。无论是“西学东渐”,还是“全盘西化”,或是“洋为中用”,无论成败,其实都是在尝试一种与时俱进的生存模式。而这种研究和试探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结束。

798可以说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文化背景下生出的典型案例。这里的厂房是建国后代表先进生产力的东德援建的,目标是尽早完成中国的工业化。但因为种种原因导致上世纪90年代这些计划经济时期的产业走向衰落。后来第一批入住这里的艺术家们,其实也是西方的文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我上学的美院设计系是参照了德国“包豪斯设计学校”的教学体系建立起来的。再早一些的国内美术专业是参照苏联时期的列宾美术学院的教学体系。这种现象背后其实有着更加深刻的文化殖民的影子,从“85新潮”一直到现在这种暗流总是若隐若现。因此,北京的一些活跃的艺术家群体总是成为政府“关注”的对象,以及西方一些机构“关心”的目标。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繁荣,艺术市场也越来越枝繁叶茂起来。798也就变得越来越热闹了。尽管总是听到有人抱怨这样的商业化有些过度了,艺术味都被商业味给冲淡了,但是这些话说完之后还会带上一句:现在来的都是些游客,没有几个真正看作品的买家。

说到底,艺术品在这里也是商品,而且是属于高端圈子的收藏品。抱怨者之抱怨无非患得患失而已。

最近我听说了这样一个调查,是国外某位做大数据分析的专家对目前全球范围内的众多艺术家做了一个统计。最后得到这样一个有意思结论:那些知名的大艺术家在自己的前五次重要个展中,至少有一次是在全球知名的美术馆或画廊办的,如果五次以上的个展都不能进入这些顶级的美术机构,那以后逆袭的概率就会变得非常低了。那些大部分展览都放在二三流机构里的艺术家,大概率这辈子也就是个二三流的艺术家。换句话说,想要做全球顶级艺术家,就要进入顶级圈层才行,这跟艺术家的所谓艺术水准没有多大关系。尤其在这个艺术经常让人“看不懂”的时代,谁能说谁就比谁强多少呢?而且一旦进入那个顶级的圈层,艺术家的身价就会有一个几乎绝对的保证了,毕竟,那帮顶级富豪谁都不愿意看到自己收藏的东西贬值对不对?只要大家合计好了,垄断这个行业的拍卖和评论体系就OK了,哪怕是一泡屎也能卖出天价而且保值增值。(这不是玩笑,查下意大利艺术家皮耶罗·曼佐尼Piero Manzoni即可)

于是我就暗自窃喜啊,我还没办过个展呢,看来俺还有机会。一笑。

如此这般,我心生疑:所谓艺术产业,艺术何在?

(三)

“文化自信”这个词现在算是一个高频词汇了。人们处处在讲如何建立文化自信的问题。每逢有什么中国本土的文化产品成为爆款之后总会迎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在一个14亿人口的国家里,只要赢得广泛好评,叫好又叫座是不难实现的事。

以往,我心里掂量着“文化自信”这四个字走在798艺术区里,确实是很难喊的出来。而今日,同样是在798,在合空间的会议室里,在聆听雪师的讲座时,心中的确觉得这四个字可以喊出来了,只不过前面还需加一个“要”字。要文化自信,就要真正的像雪师这样从自己脚下厚重的土地中挖掘,深耕细种,去除掉那些表层土壤中的合成化学制剂,真正的把那积淀千年的营养汲取、释放出来。

雪师在讲座中问大家一个问题:中国的哪个企业可以说是真正有文化的?除了华为?还有谁呢?这不是流于口号的文化标语,是实实在在贯彻到每个人的日常行为的文化内涵。这次讲座说来是为企业家讲的,其实也是为家庭讲的,是为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讲的。没有行为何来文化?没有文化何来自信?没有自信何来自立?没有自立何谈延续百年、千年?雪师也说,行为就是文化程序,从一个人、家庭、企业的行为中就能看出他或他们遵循了怎样一套文化程序。如果这个程序是一个照搬照抄的东西,是一个借来的租来的东西,随时有可能被人家掐住脖子,或者被人植入什么病毒,那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可否长远无需争论。电脑或是手机的程序可以格式化以后再用,人的内在程序想要来一次格式化就难了,那企业的呢?艺术创作呢?

雪师提出的这个问题可谓是世纪之问,因为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并非靠语言,而是需要拿出切实的行为,以及这种行为所形成的影响力。正如前面所说,像798这样的地方正是这个西方主导的全球化、工业化以及价值观输出与中国本土文化结合成的一个典型,其中既有偶然因素也有其必然之处。其偶然的部分是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味道,其成为商业氛围浓厚的产业园区则是现实之必然。因为这是一股洪流,涛涛江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裹挟其中而不自知,甚至都不会提出什么有分量的问题。想要在这样的时代大潮中保持清醒和正知正念何等困难。不过幸运的是还有雪师这样的思者对着逝去的江水凝眸而望。更为难得的是,雪师在不断提醒我们这个世界的虚幻性存在,还会提出非常中肯的建议方法,告诉我们如何在破中有立。这一点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特别是在艺术领域。

西方艺术在进入到现代主义之后,就在不断的消解自己,消解那个本来高高在上的上帝,消解自我,消解信仰,消解作者,也消解观众。消解到最后就成了一片虚无,但却恰恰消解不掉二元对立,因为那个消解者和被消解者总是在那不可调和的存在着。什么都不是,却也什么办法都没有,最后只能任由痛苦和欲望在内心的无尽黑洞中充斥、回荡,时而天堂,时而地狱。

“艺术圈就是个名利场,跟娱乐圈区别不大。”这是我在10多年前发出的感慨。10多年后的今天再想起这句话,只想再加上一句,“其实啥圈都一样”。若是没有无私的超越精神以及利众的积极有为,可不是啥圈都一样吗?只有这个池塘和那个池塘的区别而已。也有优秀的学者呼吁,要想突破现有的艺术,要从中国的文化中汲取营养。也有一批积极实践的艺术家从故纸堆中寻找只言片语东挪西用,像发明家一样忙的不亦乐乎。但鲜有人像雪师这样清晰的指出,传承优秀的文化必须让这种文化与时俱进的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和所思所想之中,内外合一、言行合一。雪师首先是身体力行的做到了这一点,同时又留下皇皇巨著,用最浅显直白的语言告诉世人怎么才能像他一样做到。

所以雪师说“我能不能实现‘走向世界,走进历史’的梦想?肯定能么!我每时每刻都在向着这个目标迈进,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方式,当然能实现了。”

我想说,这就是文化自信。

实话实说,我很想也有这样的文化自信,眼下还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胆喊出“我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这句话。因为我不能完全控制自己,还做不到彻底的身心合一。但好在有了雪师这样的榜样在前方领路,让这努力的过程不再是无边黑暗中的到处乱撞。

(四)

“合”这个字是指上下、内外的协调相合,颇有一元论的色彩。而“空间”二字则是我在上学时经常念叨的词。我学的建筑设计,其本质就是空间设计。老子的“凿户牅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句话影响了不知道多少设计师。他指出了一个看似朴素却涵义深远的道理,人们努力建造完一个房子后,其实不是在用那些钢筋混凝土过日子,而是在用钢筋混凝土围合出来的空间。再漂亮的一个碗,如果只是用来吃饭的话,其实就是用碗围合出来的那部分盛饭而已。但如果碗不是用来吃饭的,而是用来显示身份或者投资收藏,那就已经不是碗了,成了满足人的其他欲望的工具。每个人的饭量其实都是有限的,而且现在的人很注重健康,每顿饭都不敢多吃,所以现在的碗一般都不大。人们现在愈加注重这碗里装的东西是不是富含营养价值,是不是健康有机。谁若是看到自己的碗里装了一堆乱七八糟不明来历的东西,那就不仅是难以下咽,恐怕还会引起生理反应。空间也是应该如此。一个空间,一个场所的内在气质是取决于在这里装的是什么人,什么事。

同样是一间屋子,装了酒肉之徒就是饭店包间,装了罪犯就是监狱,装了摆摊卖货的就是商场,装了艺术品就是美术馆,装了老师和学生就是学堂。

一个人的内心,装了吃吃喝喝的念头就是酒囊饭袋,装了各种害人的想法就是罪犯,装了一堆生意经就是商人,装了各种艺术观念就是搞艺术的,装了五花八门的知识就是一个知道分子。

我想,“合空间”既然是一些企业家在798艺术区这样的地方建立的一个文化机构,那么他们的发起者就一定不同于那些建奢靡会所的老板,一定有更高的理想和精神追求。所以,雪师的《道德经》讲座才会在这里举办。空间之外熙熙攘攘,空间之内欢声笑语。在这么一个巨大的繁华都市中还有这么一批人在这里聆听这些让人远离欲望和热恼的话语,实在是难得。这场讲座很快就过去了,留在了每个参与者的记忆中,也留在了那个叫做历史的长长画卷之中。从这个空间走出去,再度回到外面那个滚滚红尘之中,也就更加明白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怎么“合一”,怎么利用好人生接下来留给我们的“空间”。

老子还说过“和其光,同其尘”。后来就连成了一个成语“和光同尘”。这是道家修炼的最高境界了。我理解,此“和”是彼“合”的超越,因为后者还有一个“相合”的概念,前者则没有了合与不合的分别,是完全的平等和相容,遇到光就成了光,遇到尘就变成尘,不拘泥于那些现象性的东西。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这跟随波逐流的虚无主义一样,不过明眼人都能知道这是真正的随缘顺势,是破除所有执着之后的积极有为。雪师就是在这种和光同尘的境界中行走在繁华的闹市,永远做着当下最重要的事,带领一众学生向着那个理想庄严前行。

谁能挣脱思想的枷锁?谁能跨越文化的藩篱?谁能唱响这时代的歌?唯有在光明和大爱的照耀下不断进取的行者。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狄兰·托马斯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明智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

他们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你啊,我的父亲。在那慈悲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

我求您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巫宁坤 译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Dylan Thomas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

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And you, my father, there on the sad height,

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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