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章 东躲西藏
七宝实在没办法呆下去,复生和牧凤商量,在锦江游乐场旁边一个快要拆迁了的小院子租住下来。说是院子,其实是房东在屋旁搭建的两间小房子,一间租给人做仓库,也不知堆放的什么东西,几乎没开过门,一间复生他们租住。屋子除了摆下一间床,空下的地方只能站一个人。好在屋子里有一扇窗,要不然跟监狱一样。两间房子和围墙之间有一条窄窄的巷子,复生和牧凤把它当成院子。
很多时候,复生都是绻缩在租住的“小四合院”里看书读报,《张爱玲散文集》看了几遍,卡耐基的书也买了无数本,其他的杂书就更多。《新民晚报》、《青年报》等报纸日日要买七八份,复生实在担心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
这样的日子让人倍受折磨,从希冀成为大富翁到失落得无事可做,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希望一个个破灭,打击无数次毫无预兆地扑来,复生在繁华的都市里苦苦挣扎,可是毫无收获。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复生像一条受到重创的狗,一个人躲到角落里,舔舐着自己。这些日子,无所谓伤与不伤,虽然失去,虽然停滞甚至后退。先前的激情像将熄未熄的火,有点余温,无意间被掀起来的那一刻,残存的余烬炙得人心疼。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冷漠的世界覆盖,自己仿佛置身于荒山空谷。
在杯茶铅字中,复生任凭自己耗费着青春,在中外名人的无声教诲中,探索迷茫的未来。有时候也和牧凤到大上海的繁华街道上去转悠,但花花绿绿行色匆匆的人流,使心情更加烦闷。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种惭愧和自卑逼迫着复生躲进偏街小巷,甚至罕无人至的河畔绿荫。像被世界抛弃了似的,复生和牧凤静静地坐在矮树丛里,听鸟鸣花开,内心的孤独在寂寞中被呆呆的目光无限放大、放大,以至于眼泪悄悄地流下来,打湿了沉默的地面。
牧凤知道复生心中的不甘,更多的时候,拉着复生来到熟悉的七宝中学操场,坐在草坪上看无忧无虑的学生们生龙活虎地奔跑跳跃,从那些年轻的生命里,让自己更让复生获取着生存下去的微弱能量。
认识的朋友倒是比以前多,但都是不能帮什么忙的酒肉朋友。复生喝酒跟喝水一样,尽管兜里的钱越来越少,但再心急如焚也想不到能挣钱的方法。在上海除了包工能挣大钱,其他的啥也不会,也不愿意去学。家乡的亲人都以为复生在上海干大事挣大钱,津津乐道地传诵龚家娃儿赤手空拳在上海打拼,没有谁知道他们真实的处境。
即使告诉他们自己在外面的窘境,他们又能帮上什么忙?除了送养出去的老五主新生,在大学校园里过着几乎无忧无虑的生活,兄弟们都好像有着难言的苦衷。
父亲来信说杨梅红生了个女儿,这女人生产之后居然独自一人回到晋县,说是为了“保护”萌生的官职,把女儿送人了,其实是想再生第三胎。大哥气急败坏,一定要杨梅红去把女儿找回来,和杨梅红的关系搞得很僵。再生在常州,仍然在做销售,失去了上海工地的帮衬,家里赵小香带着孩子也要用钱,只好从差旅费里挪用。
二哥转到川省军区服役,负责编辑《西南文学》。虽然离家更近,但二哥把所有的节假日都用来寻找他的宝佳。经过已经转业到地方的原指导员李易锋帮助,天生终于获知宝佳在深圳一家外企上班,据说已经做到高级主管的位置。天生决定在“十一”长假时,亲自去深圳。
有了几个儿子的父亲倒是看得开,在给复生的信中说:“生儿生女又哪凯?生儿就可以做皇帝?做了皇帝的儿不好好孝敬老人,还不如养头牛……你在上海要好好做工程,房子给人家修倒了,你娃脱不了爪爪还要连累屋头的人!有多余的钱就寄点回来,你妈最近不好得很!”
复生心里一紧:自从过年的时候,二姨父一家来家里示威似的一闹,母亲就渐渐沉默起来。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村妇女,把亲情看得比命还重,自己的儿子和胞姐的儿子发生纠葛,又好像是自己的儿子吃了亏,闷在心里积郁成疾,就再也难得消减。
复生心里更加难受,也没钱寄回家去,喝酒的时间少了,白天黑夜就知道看书。
世上本无路,路是人走出来的。但一个人孤独无助地在迷茫中摸索着前行,实在危险而忧心。
伤痛只有自知、自治、自慰,没有人帮得了你。你如果说你有钱,别人会艳羡你,得不到你帮助的人背后骂骂你,你最多就背个"为富不仁"的臭名声。但你说没有钱,你不但受人万般歧视,还会让人怀疑你祖宗十八代是不是智商有问题。
这是现实而功利的社会。
宁愿摸黑摔下悬崖,也不要去乞求别人,包括父母、包括兄弟。任何一点点指路的光明,都是永远偿还不清的人情债。
国人的劣根性造就了强者更强,弱者更弱。也许,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其实也是物竞天择的结果。
困守上海的复生,仿佛就是一个孤独的步行者,一个人一直孤苦伶仃独自赤脚走自己的路,悲哀地丈量着自己的人生旅程。在可怜的挣扎中,得不到帮助,也得不到理解,更没有人伸出温暖的援手。
繁华大上海,茫茫人海,都向钱看,都以钱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像复生这样一个无名小子,几乎就是一粒尘埃,随风飘荡,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湮没。
复生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因为相信眼泪的人也是弱者,哪里能帮不上自己的忙?
所有的悲哀都掩藏在内心,所有的希望都在心底蠢蠢欲动。而要实现梦想,目前只有神仙才能帮到自己。神仙在天上,天那么高,怎么上得去啊?
听说上海龙华寺的菩萨很灵,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复生骑着菲利浦燃油助力车,带着牧凤特别去龙华寺烧香拜佛。
在庙门口,复生毫不吝啬地拿出一大把钱,买了很多香,要求龙华寺所有的菩萨保佑自己。
沿着寺庙,给每座不管认识不认识也不管护佑什么的佛像,都虔诚地磕三个头,作三个揖,烧三柱香,等到中午时分,复生出庙门时,已经是额头红肿,双手滴满了厚厚一层红红的烛油,膝盖也有些疼痛。
为了表明自己的确“真心礼佛”,复生和牧凤还空腹一顿,把身上剩下来中午吃饭的钱投入庙里的功德箱里,只要心诚,就会感动佛祖,只有佛祖才能保佑自己,复生太需要发财了!
在寺庙旁边的烈士纪念碑的芭蕉林里,复生静坐到天黑才回到住地。
后来,复生想起这段日子,总觉得不是佛祖不保佑自己,也不是菩萨嫌贫爱富瞧不起落难之人,而是一个人平时就应该礼佛敬佛,“临时报佛脚”是不会起任何作用的。
时间就在这样昏天黑地的沉重迷茫中,默默地溜过去,上海这段暗无天日的迷醉,复生迷信地保留着一张张日历,希望保留这段记忆,甚至留住这段时间。那么多的不甘,始终缠绕在心间,无法排解,无法释怀。
眼看夏天将过秋天又至,复生狂跳的心慢慢变得冰冷,不停地寻找机会不断地充满希望又不停地失望,有时候走出这个像被幽禁自己的地方,想死的心都有了!
在无聊和悲观中度日如年的牧凤,开始厌倦起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向复生建议到义乌去寻找机会,以前复生带牧凤去过一次义乌,那里繁荣的市场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令牧凤当时就激动不已。
复生对做生意热情不高,一心眷恋着要靠承包工程赚钱。“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做一个工程就可以挣很多很多的钱,不能因为去做那些“小事情”而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复生打起精神,依然不停地去跑工地谈工程。牧凤对眼下的情形作了详细的分析,认为现在既没有了工人,也没有工程,如果就这样仍然坚持作着无望的奢望,到头来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便独自一人拿了两千多元钱到义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