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皇驾崩那日,城安再次见到了宋蘅。他带领百官站在台下,面容俊朗。因是国丧,宫中皆是缟素,暗红色的官服也早已换成白色。他一袭白衣,却更显得儒雅,似是天上的谪仙。
许是哭得久了,头有些晕,城安起身时身子摇摇晃晃几欲跌倒,亏得身边的女子扶了一把:“长公主伤心过度,还是去偏殿歇会儿吧。”
城安一阵恍惚,是啊,她已是新皇亲封的城安长公主,而他也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琴师。女子见她许久没有答话,不由再次唤她一声。她这才抬头看清女子的面容,原是皇兄的娴妃。新皇没有皇后,所以后宫之事暂由娴妃执掌。
城安点点头,由身边的宫娥陪着离了正殿。她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神情冷峻,眼帘低垂,不知在看什么,只是,没有看她。
“长公主擦擦脸,仔细风吹了。”宫娥递给她一绢帕子,帕子是上好的云锦,只是帕子上的图案是一个“安”字。她猛地抬头看向宫娥:“这帕子是谁给你的?”
宫娥见她脸色苍白,立即跪下:“奴婢随公主进偏殿时,候在外头的姐姐说公主脸上泪痕未干,恐伤了脸,特特给了奴婢这个帕子……”
绢帕上的“安”显然是行书。整座朝野谁都知道宋蘅书法极好,尤擅行书。而她当年放着父皇特赐予她的前朝名士的真迹不学,非要临摹他的字。这深入骨髓的字迹,城安又怎会不识?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当初她非他不嫁,他却对她弃之如履时,她早已心死。如今,他又送来这样的帕子又是什么意思?
城安坐在贵妃榻上,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的宫娥瑟瑟发抖,恐自己因此而送了命。许久,城安才抬眼看她:“下去吧。”
宫娥如获大赦,起身,微微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待偏殿仅她一人后,城安轻轻叹了口气,多日来因先皇驾崩的悲伤以及疲惫都显于眉心,她走至炭盆旁,却终是不忍让那帕子化为灰烬,只得把帕子藏于袖间,然后躺于贵妃榻上假寐。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抚平了自己紧蹙的眉心,然后轻轻地为她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城安不喜假寐时有人在身边,便是亲近的宫娥嬷嬷也只能守在外殿。
遂在感到有人靠近自己时,就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满是戒备,正对上面前那一对桃花眼。男子靠得她极近,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待看清面前之人后,她狠狠地推开他。
男子不怒反笑:“长公主莫不是还对臣念念不忘?”他弯腰拾起她因推他而落在地上的帕子,虽是反问却似及其肯定般。
城安把帕子从他手中夺过来,冷哼一声:“宋相怎么抛下百官来看本宫?本宫竟不知宋相的权势已大到可随意出入宫闱的地步。”
宋蘅撩起她散在额边的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然后从身后环抱住她,城安的身体明显一僵,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很小,如呓语般,却足以使她听得清楚。
他说:“城安,我想你了。”
二
城安初见宋蘅时,先皇还未驾崩。那时,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琴师,一个按理来说应与公主毫无交集的伶官。
城安性子野,又不喜人跟着,所以每次都穿上宫娥的衣服偷溜出寝殿,可那日却好巧不巧地便遇着了他。如此想来,一切之中皆有定数。
她偷溜到御花园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抚琴。因那角落偏远,平日里倒鲜有人去,城安就把那儿作为自己偷偷玩乐的地方。今儿一见,却还有人,立即蹭蹭蹭地跑到他的身边:“你是谁?怎么在我的地方?”
宋蘅正为皇上寿宴谱新曲,此时被人打扰也是极为生气,却在看到面前的少女着一身普通的宫装时,怒气淡了几分,冷冷地道:“哪里跑来的小宫娥,见了本官竟不知行礼?”那时,他已是一个乐官。
城安早就被皇上宠得无边,如今在这宫里除了皇上还能管住她,那后宫中的妃嫔她从未放在心上。此时听见有人让她行礼,似听到极大的笑话,冷漠美丽的脸上带着丝不屑,她冷笑一声:“你可知本宫是谁?”
他却看也不看她:“我只看见一个到处乱跑的小宫娥。”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一身宫娥的衣服,又怕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后,那些好不容易甩掉的嬷嬷宫娥又跑来跟着自己,这才不情愿的行了礼。作为一个在宫中还稍微有些地位的乐官,宋蘅又怎会不知她是谁?
他早就听闻城安公主嚣张跋扈、蛮横无理,皇上宠幸的妃嫔都会在隔天被她找麻烦,他倒是从未想到她会乖乖地给她行礼。
他也不再理她,只当身边没有这个人专心致志的谱他的曲子。琴声如玉石相击,泉水泠泠。阳光照着他的侧脸,越发衬得他俊逸无双,好似仙人下凡。
城安忍不住靠近他,看他弹琴的指法。少特有的馨香窜入宋蘅的鼻腔中,让他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的手指突然用力,“嘣”,琴弦断裂,他拿起琴,推开她,落荒而逃。
后来,城安想起那日,却好似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他那如玉的面容和琴声淙淙。
三
先皇好骑射,每年都会前往围场狩猎。公主们中也以城安骑术最好。
城安掀开马车的布帷,探出头来。她素来不喜被拘着,此次外出她本来想和皇兄们一样骑马,却被她饱读诗书的太子哥哥塞进了马车。此时探出头去,也只为看看那骑马者的身姿,却经意间瞥见皇上马车旁那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她微微一愣,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他也在。少年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回过头来冲她点点头,全然不似那日在御花园中的冷言相向。她尴尬的偏过头,正对上守护在她马车旁的太子询问的目光。
“太子哥哥,那个宋司乐怎的也在?”
皇上寿宴已过去两月有余,可只要参加过那日寿宴的人都会记得那惊为天人的俊美男子。宋蘅专为皇上谱得新曲得到皇上的赞赏,并一跃成为司乐司的司乐。
“听说宋司乐不仅琴技高超,骑射之术以及学识也无人能及。”太子言简意赅。
她点点头,不再过问,放下布帷,重新钻进车里。
到了围场,皇子们都去狩猎,只留下城安一人在皇帝身侧,城安又怎么坐得住?当即对皇帝撒娇也非要去狩猎,皇帝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便也允了她,只是要让她带着宋蘅,以护她周全。
城安虽不喜人跟着,眼下也只得应了。到了林子里,她专门寻那崎岖难走的路,不多时,便甩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个人玩累了,想要按原路返回,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路,屋漏偏逢连夜雨,远处传来几声狼叫,不多时,几匹狼便慢慢地靠近她。
她心下一凛,围场里的野兽平日里都被关着,没有皇上的命令不得放出来。所以,她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小白马不是是受到了惊吓还是怎的,死活不肯往前走。她咬咬牙,拔下发髻上的金簪狠狠地刺在马身上。小白马凄厉的惨叫一声,立即狂奔起来甩掉了狼群,却无法停下来。马疼得发狂,城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着死亡的降临。
过了许久,迎接她的却不是她想象中的疼痛感,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淡淡的瑞脑香的味道。她迟疑地睁开眼,便看到宋蘅冷冷的望着她,眼中似有一丝怒气。
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不敢看他。
后来,宋蘅带她回了营帐,他也因救驾有功,脱离司乐司,被封为正五品嫖姚校尉。
四
城安站得远远的看到宋蘅着一身暗红的官服,从殿中出来走下台阶,在看到她时,微微一愣。
从宋蘅被封为嫖姚校尉那日起,他便成为时时陪伴皇帝左右的年轻少将,一时之间,声名鹊起。
城安早就听宫娥们说宋蘅被皇上召到了乾安殿,是以早早地就等在殿前。宋蘅脱了那一身白袍,换上了暗红色官服,添了一丝烟火气,也多了几分儒雅。
他刚下朝便被内侍叫走,如今想来,他待在乾安殿中已有了三个时辰。他匆匆走至城安面前,微微福神,也不等她回应,便径自朝宫门走去。
城安见他如此无视自己,白皙的脸庞不由染上几分怒色:“宋蘅!”
宋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眉眼低垂:“殿下还有何吩咐?”
城安不由冷笑一声,她着一件绛紫色立领上襦,下着一件长裙,层层叠叠,宽大的衣袖和裙摆随着她的走动变得极为飘逸灵动。他却不看她一眼。
她在他面前停下,靠近他的耳边,少女的馨香窜入他的鼻腔,他亦不动声色。她笑道:“本宫要你做本宫的驸马。”
一语毕,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冷漠,波澜不惊,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平静的看着她,似是看探寻那句话到底是否是怒意。
她的嘴角翘起,却难掩那一脸的戾气,眸中透着些许快意。许久,他竟跪至她跟前行了个大礼:“下官伶人出身,当不得公主厚爱。”
她不怒反笑,他竟嫌弃她至此,嫌弃她到宁愿贬低自己,连“臣”都不愿自称了。
她冷笑一声,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到最后拂袖而去。
宋蘅见她离去,也起身,背挺得极直,走出了宫门。
五
那日之后,城安便没在宋蘅面前出现过,直到上元节。
上元节那日,皇上诏四品以上官员进宫赴宴,又想起宋蘅只是正五品,特命城安带着御赐之物去宋府。
城安到达宋府时,宋蘅刚收到旨意从军营赶回来,少年着一袭紫袍披着银白的狐裘,下马后仆从立即前来把马牵走。多日不见,他的身上已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他跪在地上接了旨,这才迎着城安进了府内。
宋蘅性子清冷,除了必要的府中的奴仆并不多,城安便让她带来的宫娥帮着去准备茶点。一时之间,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城安坐在上首,神色傲然,注视着宋蘅的眸子却难掩那炽热的爱慕之意,宋蘅好似未察觉般,神情淡淡。
许久,城安终于忍不住,她起身走至宋蘅身边,宋蘅也跟着起身。
她说:“宋蘅,本宫配不上你吗?”
“殿下身份尊贵,是下官不敢肖想。”
她瞪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他在说谎的痕迹,可她失望了,他的神色平淡至极,接下来,她做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她仰头去亲吻他的唇,宋蘅微微一愣,却转而开始推她,可她伸手环着他的脖子,死活不肯松开。后来,亲吻变成了啃咬,鲜血的气味在口腔中极为浓郁。
他冷冷一笑,竟抱住她的腰开始回应她,他狠狠地撕咬着城安的下唇,那亲吻好似在惩罚,让她痛苦的呻吟出声。
许久,他放开她,脸上竟浮现出从未见过的怒意,他的目光扫过她红肿的唇:“这样,你满意了?”说完,拂袖离去。
宋蘅整个下午都待在书房处理政务,直到天色渐暗,才合起公文走出书房。候在门外的长随见他出来,立即迎上去:“爷,您可出来了,公主殿下今儿不回宫了,这会儿正在您院子里呢。”
宋蘅的脚步顿住:“陛下可知晓?”
“公主已遣人回宫禀了陛下,说公主留下以示皇恩浩荡。”
他不禁冷笑一声,她为了留在他这宅邸可真是用心良苦,挥了挥手,示意长随退下,他独自踱步。
当宋蘅到达院子里时,城安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桌上两盏青釉描金酒杯,似是察觉到他的到来,她素手执一顶白釉小壶把那盏空着的酒杯斟满,抬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似蕴了水雾一般,两颊微红,又说不出的媚态:“坐下。”声音软糯,好似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他微微一怔,却也听话地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
她说:“宋蘅,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宋蘅,你为什么不娶我?……你娶我,好不好……”两行清泪自她的腮边滑落。
她的目光让宋蘅的心一揪,可他却只能说一句:“你醉了。”
城安把脸埋在臂弯,低低的哭泣,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停止。
清冷的月光照着城安如火的衣衫,他微微叹了口气,把她抱进房里,放在榻上。
看着那如玉的睡颜,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心疼,用手指抚平她紧蹙的眉。他又何尝不想娶她?只是,城安,你再等等我可好?等我亲手除去那害我宋家满门,使我不得不隐瞒身份入贱籍的奸佞小人后我以宋氏嫡长子的身份娶你。城安,你等等我。
宋蘅轻轻吻在她的脸上。起身,吹灭烛火,离开。
六
城安站在城楼上,城门外的那个少年身着金甲,骑一匹战马,浑身充斥着那杀伐果断的冷冽之气。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终是一声令下骑马远去,那长长的军队跟在他的身后卷起滚滚黄沙。城安一直站在城楼上,直到整支军队消失在天际,直到滚滚黄沙落下,了无痕迹。
三日前,皇上在承乾殿中把城安公主尚于宋蘅,宋蘅抗旨不遵,乾安殿前跪了一夜。
那夜,城安提着一盏宫灯,站在他的身边,她的背挺得极直,目光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紧闭的殿门,声音冷漠:“你若不愿,我去求了父皇。”
第二日,宋蘅被皇上调去边关抵御匈奴。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知道嫖姚校尉宋蘅宁愿去边疆也不愿迎娶城安公主。
那年暮秋,边关传来捷报,皇上龙颜大悦,早已忘记了之前宋蘅抗旨的事。
那日,城安正在太子的东宫与他一同下棋,质地莹润的白子落盘,城安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太子哥哥,你输了。”
太子微微一怔,继而笑道:“甘拜下风。”端起茶盏,状似无意般,“边关传来捷报。”
城安兀自低头,漫不经心:“那又如何?”
听她如此,他也放了心,点点头:“无妨,我去看书,你随意。”
她待他走后,才扯出一抹苦笑。
第二年冬,那日正下大雪,城安在屋子里为太子绣香囊,她宫中的公公急急忙忙跑进去跪在地上:“殿下,边关来报宋将军深入沙漠腹地便又赶上大雪,现下,不知所踪。”
她微微一震,手中的针不慎刺伤了手指,血珠顿时涌出来。
后来,城安日日为他祈福,直到再次传来消息。
宋蘅在边关一待三年,城安也为他祈了三年的福。
宋蘅归来的那日下着细雨,整座京都万人空巷只为一睹这少年将军的风采。文武百官在承乾殿前跪了一地。她随皇帝和太子站在城楼之上,楼下的男子身着铠甲,身上已多了战场上的冷冽肃杀之气,俊逸的脸也变得更为坚毅。
宋蘅抬头,定定地注视着城安,她低头俯视他,冷漠高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眼神淡漠,仿佛,他们不曾相识。
他微微一怔,惊慌失措的望着她,以致皇上的旨意他都未听清楚,直到身边的副将唤了他几声,他才意识到自己该下马接旨。
宋蘅因大破匈奴而被封兵部尚书。
后来,城安深居宫闱未关注朝政,只隐约得知前朝翻了件陈年旧案。
她斜斜地倚在贵妃榻上,只着一件素色长袍,墨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手中执一盏青釉茶杯,微微一抿,放下,又执起一枚白子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看向对面温润如玉的太子。
“听说近日翻了件陈年旧案?”
太子的手微微一顿,抬头见她眉间一派平和这才落下那枚黑子:“嗯。景阳伯张怀,吏部侍郎常晦夷等人贪墨众多,结党营私,意欲谋反。父皇命刑部尚书以及宋蘅审查,罪名落实,却也从景阳伯府中搜出了当年他陷害安国公的证据。”
城安轻轻挑眉,想不到这等案子也能翻盘。安国公一案发生那年她才七岁,虽是如此,她当年却也有所耳闻。
那年安国公宋玄清被指与外族勾结且府中藏有大量与匈奴来往的信物。宋玄清素来清正廉明,故此事影响极大,宋府一家上下三百多口人成年男子皆被处以死刑,老幼妇孺流放边关,如今怕是也死完了。
“还有一件事,你可知道?”
城安好整以暇,等着他说。
“宋蘅是安国公宋玄清的嫡长子,如今父皇已重封爵位……”
“啪。”城安手中的白子滚落在棋盘上扰乱了一局棋,她面色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那之后,宋蘅在前朝更加肆无忌惮,竟位至丞相。
而城安也未见过他,直到皇上驾崩。
七
先皇驾崩,太子继位,城安也搬离了皇宫到了她的公主府,先皇最宠爱的公主以及新皇一母同胞的妹妹的身份让她的公主府门庭若市,终究是疲于应付,她便索性关了府门倒也乐得自在。
已是冬日,她侧卧在暖阁的软榻上,手中捧着暖炉,闭着双眼听身边的侍女给她读那案几上的一摞奏折。
还未看完一个嬷嬷就又抱着一堆奏折进来,放在案几上,眼瞧着都堆成了一座小山。城安听到动静,睁开双眼,看到面前只增不减的奏折不由揉了揉眉心。
新皇登基已一年有余,新皇善书画,却不喜管理朝政。刚开始时有首辅大臣辅佐着也无甚差错,可后来皇上竟将书房搬到了娴妃宫中,与娴妃共理朝政。
那些老臣日日痛心疾首的高呼“后宫不得干政”,皇上竟理也未理依旧我行我素,老臣们这才把折子递到了公主府,请公主出山规劝皇上。
城安不由喃喃出声:“娴妃……”手指轻叩桌面发出轻响,却听得下人来报:“宋相求见。”
她微微一愣,起身,让侍女为她更衣,足足让宋蘅等了她半盏茶的工夫。
城安到时,宋蘅正坐在下首,他着一袭玄色长袍,眉目平和,待他见了礼城安才神色倨傲地坐在上首:“不知宋相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宋蘅起身,双手拱立:“请长公主殿下规劝陛下。”
城安竟轻笑一声,她就知道,他怎会为了别的事来找她。冷哼一声:“你今日便是不来,本宫明日也会面见圣上。”
他还道她终日闭府不出此次也会拒绝,倒是未料到她会如此爽快。
“城安,你若不愿也无妨,我……”
“宋相想多了,还请回吧。”她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起身走出大厅,徒留宋蘅一人。
他苦笑一身,终是离开了公主府。
八
城安猛地起身,冷冷地说了句:“放肆!”便转身离开,皇帝也无可奈何,让身边的内侍喊了句“退朝”也匆匆离开。
宋蘅跪在大殿中央久久未曾起身。
城安自那日进宫面圣,变为封为“摄政长公主”与皇帝共理朝政,皇帝也把书房搬回了乾安殿。
那日,宋蘅跪在承乾殿中字字铿锵,说长公主未立驸马不利于社稷安定,乞求将公主尚于他。
此言一出,殿中极为安静,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附议,当年宋蘅宁愿远赴边关也不愿娶城安公主满朝皆知,如今,却又求娶,他这是把城安公主当成了什么?
城安只觉胸口如被一块大石压着般透不过气来,往日他拒绝娶她使她沦为皇族的笑柄还不够吗?如今到还想来羞辱于她。
她起身,声音如玉石相击般掷地有声:“安国公宋蘅自明日起镇守边关,没有诏令,不得回京。”然后离开大殿,宽大的袖摆随着她的走动而飘动。
那晚,城安静静地坐在公主府园子里石亭的石桌旁,仰首,把酒杯中的酒灌入口中,辛辣的液体顺着流入腹内倒是升起一股子暖意。
她依稀记得,她在宋府的那个夜晚好似也是这般自斟自酌,宋蘅,还吻了她。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唇,却又自嘲般的轻笑出声。他曾那般羞辱于她,她还在想什么?
“城安。”熟悉的男声自身后想起,却不同往日里的清朗,带着一点点的沙哑。
她如同电击般,斟酒的手也僵住。许久,她才放下那白釉小壶,转身强装镇定:“我的公主府何时是你想进就进的地方?”
宋蘅不似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散发着一丝颓废的气息,也没有着往日里穿惯了的玄衣,只一件白袍。
他说:“城安,我能不能不走?”他的话里竟带着乞求。
城安冷笑一声,那曾经让她沦为笑柄如今权势滔天的宋相竟乞求她。她哈哈大笑,眼角却闪着泪光,直到泪珠划过腮边:“离开我的公主府!”声音随轻却极坚定。
他走到她的身边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她竟出奇地没有马上挣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待她再次睁开双眼时,园子里已只她一人。
他走了,连夜离开京城,到了边关。
九
“公主,叶城失守!”
城安坐在乾安殿中扔掉自己手中的折子,吩咐身边的宫娥:“宣太医守着皇上,若出了岔子,本宫唯你们是问!”
宫娥们战战兢兢地跪下应了声,才走出殿门。
待只有她一人时,她靠在软椅上,揉了揉眉心,多日来的倦态都显露出来。
宋蘅已于八个月前谋反,宋军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那早已看不惯城安当政的人纷纷投靠其麾下。宋军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倒也快打到京都来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去了皇上的寝殿,娴妃是宋蘅安插在宫里的细作,她给皇上长期服了五石散,虽后来发现,却也无力回天。
皇帝身形消瘦,无神的双眼定定的望着头顶的纱幔,待看到城安时才勉强有了点儿精神,他的嘴唇翕动,往日潇洒俊秀的模样早已消失不见。
“城安……”
城安连忙凑到他的跟前:“皇兄,我在……”
“城安,你不要因我……就怪罪于……怪罪于娴妃,我,想她无恙……”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城安的头发,记得幼时,她总喜欢跟在自己身后,若是自己,此生未入帝王家,该有多好。
忽然,他的手重重地垂下,城安猛地抬头,双眼通红,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嘶声力竭地大喊:“太医,太医……”
昏暗的灯光照应着长长的走廊,烛火不停地跳动,火舌吞噬着黑暗,地牢中极其阴暗潮湿,娴妃就坐在城安的面前,只是,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木门。
娴妃坐在一堆干草上,披头散发:“你知道这儿有多冷吗?城安……”
她打断了她的话:“你害死了我皇兄。”
娴妃愣愣地看着她,许久,却发出凄厉的笑声,眼角闪着泪光:“他死了?他终于死了,他是不是说不让你伤害我……哈哈哈……他是爱我的,他是爱我的……”说完,竟一头撞在那面斑驳的长了苔藓的墙上。
城安看着她的身体软软的倒下,然后闭上了双眼。
永安四年,皇帝驾崩,谥为历孝帝。同年,城安长公主登基为女帝,年号未改。
十
城安拔出一直挂在乾安殿的那把剑,剑身银光闪闪,寒气逼人,殿中的官员跪了一地。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
……
宋军,已至城下。
城中的百姓依稀记得,那时一个冬日的午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是被屠杀,还是被奴役?
寒风瑟瑟,城门外那面写着“宋”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落日的余晖,为这场景添了丝悲壮。
城安身着红色的凤纹衣袍,妆容精致,缓缓地登上城楼。
护城河的水已被鲜血染红,城前的平原横尸遍野,大片的鲜血渗入土地,这是她的子民啊。
她低头,冷漠地注视着城下乌压压的军队,为首的男子面如冠玉,一身银白铠甲。
她说:“宋蘅,若你不伤城中百姓分毫,朕把它送给你。”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双眸:“我只要你嫁给我。”
她看着他,看着他身后的军队,看着他身后的她的子民的尸体,忽地笑了。她说:“宋蘅,若你能把那朵花给朕摘下,朕便嫁给你。”她指着远处陡峭的山崖边一朵不起眼的小野花。
他调转马头,朝山崖跑去,却听到身后将士们的惊呼。
他回头望去。
那着红衣的女子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身形瘦削竟如蝶一般单薄,他的瞳孔陡然放大,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急速奔向她的身边。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抱起她,她的鲜血在他的白盔甲上留下了痕迹,他无助地喊着她的名字:“城安,城安……”
她的眼里有悔也有心疼,“宋蘅,若是……若是那年,我没有遇见你,该有多好……”
她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眉眼,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十一
永安五年,历朝灭,女帝殉国,宋蘅登基为帝,改国号“安”,在位四年政治清明,后禅位于历朝皇族后裔,归隐山林。
虽已建立新朝,那前朝末期女帝的传奇却在民间流传甚广,只因城破那日女帝的尸首不知所踪。有人说,她的尸体葬于皇陵,也有人说,女帝羽化飞仙,他曾见她驾鹤云游。总之,众说纷纭。
雪下得极大,地面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一个披银白色狐裘的男子坐在一座坟茔前,几乎与这漫天的白融为一体。
那坟茔不大,坟前的石碑上的石刻用行书写着几个字“爱妻城安之墓”。
男子俊逸的面容在这冰天雪地里愈发显得眉目如画,他手执白釉小壶将放在坟茔前的酒杯斟满,又拿起自己的酒杯,冲坟茔行礼,“城安,你看,今儿又下了雪。”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不知过了多久,风越刮越大,男子起身,走进坟茔旁的竹舍。坟茔上还未枯死的蒿草随着风轻轻摆动。北风卷起漫天的飞雪飘向天空,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公众号:古风沐沐(gufengmumu)
身处尘世,心怀风月诗酒茶。
古风言情和历史故事,不定期上线古风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