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三人分了两条干柴的烤鱼肉,佐着清水对付了一餐。
夜渐深,新月在屋内合衣浅眠。
虽闭着眼,思绪也愈昏沉,可她的意识尚有几分清醒。面朝内,鼻间是干枯的稻草味,其中混杂着丝丝泥土的腥湿。
角落的篝火仍未灭,齐追和张启山定好了轮流值夜。
可新月知道,他们谁都没睡。
火星“噼啪”一声,她陡然惊醒。
黑暗中睁开双眸,耳边隐约飘来低声细语,夹在夜风中,依稀可辨。
“......已派两名小旗跟着李百户留在麓州,一来威慑徐国公,二来亦可搜查线索。”这是齐追的声音。
“李百户虽可靠,但毕竟不常跟着你们做事......”张启山淡淡道,“让慎行办完事后改道麓州,再回丰京。”
“好,我也有如此打算。”齐追应下,二人又静默了一会儿。
新月听着他俩谈公事,本无更多兴致,可就在意识再度懈怠时,齐追忽然道:“大人,你觉得徐国公......会善罢甘休吗?”
张启山没有即刻接话,他似认真地想了想,“徐国公背后是太子妃,临走时,他显然不想让我就此离去。”
齐追叹道:“太子妃自幼痛失双亲,由徐国公一手抚养长大,徐家人不吝钱财请了学究辅佐,盼其飞上枝头的目的太过明显。如今如他所愿,太子妃踏入东宫,徐家在麓州横行霸道已久——如今徐茂荣惨死,咱们北司却不愿受理此案,只怕他早已心怀芥蒂......”
张启山沉声道:“东宫与我向来两不相犯,这么些年,太子明面上对我敬畏有礼,暗地里却也没有积极拉拢,想来他自觉稳坐东宫之位,旁人轻易不可撼动。”
“只是南司那阉人背后乃右相展长儇,咱们这位展丞相可是在朝堂上公开庇护过太子的重臣,怕只怕风声传到阉人那里,他借机作文章。”齐追语气略显担忧。
张启山冷笑,“为了区区一徐国公,右相肯毁了自己半生树立的贤德美名?我看不见得。”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南司那边确要盯紧,我数月未归京,此次返城,杨誉必然不会错过如此机会。”
齐追一怔,忙道:“明白。”
他叹了口气,微微转身看了一眼蜷身安眠的新月,迟疑道:“不知徐国公会否拿姑娘作文章,要是在丰京闹出动静,只怕官家......”
“我张启山带入丰京的人,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张启山冷冷一声,打断了齐追的疑虑。
新月闻声一怔,心弦猛然间抽紧。
原先看张启山那副毫不在意的轻松模样,还以为他顺道带她入京不过是三言两语间的小事。
而今且看齐追亦如此紧张,再加之先前徐国公那么一闹,新月心中已有疑思——想来皇帝是真心忌惮她再度入京。
可她不过一介孤儿,皇帝又在担忧什么?
张启山冒险违抗圣命带她入城,难道一点儿也不怕被政敌发现吗?可若是担忧,他为何又要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此一来,若真有意外发生,她岂不是成了拖累张启山的脚绊子?辛辛苦苦攀上的锦衣骑高位就如此付之东流,张启山果真舍得么......
带着密布的疑思,新月皱着眉,合起眸子,不知不觉竟也陷入真正的梦乡。
翌日一早,新月朦朦胧胧睁开眼,发觉天尚未亮透。
细听才觉张启山和齐追早已备好了所有的行囊,正在屋外忙碌。
见新月已醒,张启山扔来一袋水囊,“梳洗妥当,赶在入夜前进城。”
新月乖顺地点点头,思绪尚未清醒,拎着水囊走到一边,待冰凉的清水浇在脸颊,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那一丝仍存的睡意也荡然消散。
料理好一切,只见张启山朝村舍的篝火边撒了一抔细白的粉末,一阵刺鼻而干燥的气味抢过了所有。
新月猜想这应是锦衣骑行走天下惯用的无迹粉,专用来遮掩行进路线,斩断跟踪者的线索。
三人翻身上马,迅速离开了这栖身之地。
一路并未停留。
天边的晚霞才初初露了层淡紫色,前方巍峨的丰京城门已清晰可见。
景朝不设宵禁,但入夜仍会关闭城门,若在规定时间内未出城的人,则要在朝廷指定的驿馆登记入住,也便于五城兵马司的巡捕甄别身份。
张启山勒马缓行,齐追在前开路。
他已换上那身威风凛凛的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更摄人,来往出入的百姓就算认不得他这张脸,也能辨出他锦衣骑的身份。
他们默契地闪避到两侧,给三人让出了足够并行通过的路。
走到护城河边,按理他们应当下马逐一入城,可新月见张启山丝毫没有要落地的意愿,便也只能稍稍埋头,跟在他右侧不远,悠悠地拍马前行。
守城的将士一下便认出了马背上神色冷肃的张启山。
小将岂敢多问?连忙帮着一起阻拦挡路的百姓,生怕他会有一丝不悦。
新月跟着他们徐徐入了城门,待见到灯火渐明的大街就在眼前,那颗悬着的心即刻落了地。
她神色放松,低低叹了口气,加快几步与张启山平行.
才转过头,却见张启山目光冷厉地瞧着前方,没有半点安然过关的懈怠。
齐追亦停在了身前,新月顺着他行进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辉煌的主街入口处,黑压压站了十来个人。
他们皆穿着赤色飞鱼服,与齐追身上这套官服相仿,看模样却并不似来自同一处。
那为首的男人坐在一把檀木椅子内,身上的赤服镶有金边,头冠佩玉,看起来十分尊贵。
他面容苍白,唇无血色,模样清秀,就连那双斜飞的眼梢亦有阴柔的神色。
咋眼看去,竟像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公子。
但听齐追道:“杨千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那男人扬眉拂他一眼,细声道:“听闻镇抚使回城,杨某人自然要来恭迎,否则被官家知晓了,也不知该当何罪。”
齐追偷偷瞥向张启山,却见他并无心思与那杨千户攀谈,遂又道:“南北两司各行其职,向来没有明令尊卑规矩,杨千户客气了。”
不管私底下如何不对付,齐追也自然得在面上充好人,给足双方脸面,维持那一翻即破的脆弱干系。
可那男人显然不想接齐追的台阶,“如今南司镇抚使空缺,锦衣骑唯有北司张大人高居指挥一位,既算是没有规矩,咱们南司也不得不懂规矩。”
他缓身站起,一抚长袍,微微扬起了下巴,神色十分轻蔑。
“张大人,舟车劳顿,您一路辛劳了。”
他轻颔首,眉眼上挑,半分恭敬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