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马暮暮,伦敦电影学院
两个星期前我怀抱着极大的期望在伦敦想看看《银翼杀手2049》如何“超越原作”,然而等到的却是极大的失望。
在我心目中,雷德利·斯科特35年前的《银翼杀手》在每一个方面都可以秒杀《2049》,无论是剧本写作、视觉设计还是思考的深度和广度,两者根本没法在同一个等级上进行比较。《2049》再次证明老版《银翼杀手》是科幻界难以逾越的丰碑。
在此《2049》上映之际,我觉得有必要再重温一下老版《银翼杀手》的精致、典雅和悲壮。
尤其围绕片中一个争议多年的问题:哈里森·福特饰演的德卡到底是不是复制人?
还记得前年在资料馆,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了《银翼杀手》,心潮澎湃。尽管每个情节和所有台词都几乎烂熟于心,但每一次观看都几乎是全新体验。
本次观影终于想明白了一个萦绕多年的问题:德卡到底是不是复制人?以前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所有线索都在指向德卡的复制人身份,甚至连雷德利斯科特本人在2002年的访谈中也是这样承认的。
然而如今我觉得,德卡的身份问题,隐喻的意义大于实证。在本片中,清晰地呈现了复制人-人、人-造物主这一对位关系。这一点可以从本片对基督教意象和古希腊意象的大量运用中推断出来。
认为德卡是复制人是有充足理由的。当瑞秋接受移情测试(empathy test)并被残忍地告知自己是个复制人,所有弥足珍贵的记忆都是被植入的,她问德卡“这个人性测试你在自己身上测过吗?”这个镜头的停留和反应时间在那一系列镜头中都要长得多,长得足以让人埋下怀疑的种子。
复制人的记忆是靠照片来佐证的。德卡凝视里昂、瑞秋的一系列照片的主观镜头方式,和瑞秋凝视德卡钢琴上他去世妻子的一系列照片的镜头方式,如出一辙。
此时一个巨大的疑团已经包裹我们:我们的记忆真的是存在过的历史,还是被植入的幻觉?我们有没有可能也是复制人?这种自我怀疑伴随着德卡从未怀疑的自我确信一直延宕到影片最后。我们甚至会感到奇怪,为什么德卡就从来没有自我怀疑过?
其实,影片中警察局长的小跟班“折纸人”一直在隐隐地暗示他对人的洞悉,他可以代表人类自省的那一部分。在复制人所及之处,他都会留下神秘的折纸:一只公鸡,一个有尾巴的人,以至于到了结尾,德卡看到自己的门口留下了他梦境中的独角兽的折纸,他恍然大悟的脸上已经写着“原来我也是一个复制人”“原来你们早已知道”“我知道死亡或早或晚将会来临”。
这样,回过头去我们就可以理解警察局长的话:“It's too bad she won't live! But then again, who does?”也就可以解释一直隐藏在我们心中的疑惑:为何德卡有远远超出man的体力,足以与罗伊这个顶尖复制人相抗衡。
这样能说通,但如果这部电影就是为了这个悬念,岂不是太没劲了?斯科特精心设置了那么多意象和双重叙事线索,予我们不停地解谜和对弈。
首先很清晰的是,德卡和罗伊是影片的双重主角,叙事时间对半开,两条线索不断推进最后汇合到一起成为高潮部分的两大高手对决,在结构上他们形成了明显的对应关系。因此,对德卡的理解要从对罗伊的理解入手。
罗伊和他的复制人朋友,象征着从天堂堕落的天使。打扮魅惑的跳舞女郎卓拉的道具是蛇,脖子上的纹身也是蛇,她被德卡击中的地方正好是两胁——长翅膀的地方。罗伊一行从外太空到地球是地理空间上的下降过程,与之相对应的是罗伊死时鸽子的腾飞——那一颗洁白无瑕的灵魂终于飞升回天堂。
当夏娃和亚当被逐出伊甸园,他们就成为了有朽的凡人而不再是不朽的神。罗伊对制造了他的“造物主”泰勒博士请求让他们摆脱死亡,正是有朽的凡人对不朽的神的僭越,一个短暂的生命对永恒的渴望,这是希腊神话中大部分悲剧故事的起源。(复制人的完美身形如同希腊人,而泰勒公司也被设计成希腊神庙的样子)泰勒博士表示了技术上的无能为力后,罗伊因为仇恨抠掉了他的双眼。
眼睛这一重要器官在影片中重复出现,总是和认知的疑惑相关联;俄狄浦斯弄瞎自己的双眼不仅因为他“看不见”活着背后错综复杂的命运,也为他僭越了神。罗伊对泰勒的惩罚方式充满了嘲讽,因为其实罗伊才是无知的那一个。泰勒居然对他说“你把这短暂的一生活得耀眼,便足够了”,当时的罗伊像所有的human being一样不理解这句话,因为他渴望着永生。
他像堕入了地狱的魔鬼一般行恶,滥杀帮助过自己的塞巴斯汀和无罪的泰勒,皆因他膨胀的贪婪。大家还记得他的狼嚎么?在《神曲·地狱篇》的开头,但丁在树林的深处被一头母狼追赶,狼的意象象征着贪婪。
《耶利米书》第5章中说:“Idcirco percussit eos leo de silva, lupus ad vesperam vastavit eos…”(因此,临终的狮子必害死他们;晚上的豺狼必灭绝他们……)《约翰一书》第2章中说:“omne quod est in mundo, concupiscentia carnis, et concupiscentia oculorum est, et superbia vitae: quae non est ex patre, sed ex mundo est.”(“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直到他的死期到来,出于对生命惺惺相惜的怜悯救了德卡之后,他终于用自己的一生重述了这句话: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ve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auser Gate.
All those ...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in rain.
Time to die.
罗伊的形象有着从魔鬼-基督的转变。在最后一刻,他完成了成长的人物弧光,接受了死亡这一与生俱来的宿命,认清了生命在时间之中如易逝的赫拉克利特之流,并赋予自己的生命极高的浪漫主义价值色彩。他用理解和接受取代了贪婪和欲望,更关键的是,正如被钉子刺穿手掌的耶稣一般,他怀着怜悯为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人赎罪。
德卡的这一段话其实来自于威廉·布莱克的《天真的预示》(烂大街的“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永恒在一刹那珍藏”就是它的开头),“Every tear from every eye/ Becomes a babe in eternity”。《天真的预示》是一首劝导人信教的诗,编剧从中借用了不少意象:猫头鹰、鸽子,乃至复仇的情节。
综观罗伊和他的复制人朋友,他们都是“人性的,太人性的”。他们尽管完美却无法逾越被人设计好的记忆、命运和死亡——这难道不是对人(human being)最精准的概括吗?德卡代表着人,代表着银屏之前的观众,尽管我们的生命比复制人长一些,但在历史之中也无非是朝生暮死、转瞬即逝;正因生命的有朽,我们才有不断膨大的贪婪和欲望;那个若有若无的“折纸人”留下的折纸如同日常生活式的自省,总让我们感到被“洞悉”被“设计”出来的不安和焦虑。
警察局长那句“It's too bad she won't live! But then again, who does?”是对人这种生物注定无法逃脱命运的概括。
从以上的分析来看,《银翼杀手》无疑是后人类电影(posthuman film)中最为经典的代表作。电影不再重述人类中心主义这一好莱坞制胜的法宝,而通过复制人让我们直面人类自身的渺小、脆弱,此时我们人类的“造物主”(并非上帝)已脱离了世俗宗教意义而成为形而上意义。
追问德卡到底是不是复制人并无意义,斯科特只是用一个复制人的框架讲述了人的神话,而我们在这样“被复制”的后现代惊惧中该如何生存?罗伊那段话给出了一种无奈但散发出高贵光芒的解答。
因为这,在赫拉克利特之流中,我们也能看见那一闪而过的、跳跃的人性之光,并一遍遍提醒我们记起尼采的超人,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愿我们说出Time to die时不再有贪婪,而是同样的高贵典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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