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我尚且懵懂,无暇深思春节为何叫春节,人们又为何要庆祝春节。只记得当冷冷清清的村子逐渐变得熙熙攘攘,外出打工的姑娘小伙儿、叔叔伯伯们陆续返家,年便近在眼前了。
年是可以让几颗心久别重逢的团圆,年是可以让每家人忘却忙碌的喜悦,年是可以让许多愿望得以充盈的满足。
那时的年于我而言等同于丰收。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糖果被整整齐齐地装进盘子里,摆在桌上。纵使大多数时刻我只有远远观望的权利,但这依然不能剥夺我看到糖果的喜悦。
我时常感到愤懑。为何奶奶不能像对待亲戚、左邻右舍家的孩童那般,毫不吝啬地抓起满满一大把糖果塞进我的口袋里,而是一定要定时定量的地分我几颗解解馋。“幸运”的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几年,稍大一点儿,我便不再规规矩矩地等着奶奶发糖,而是趁她不注意的间隙,飞速拿起一颗塞进嘴里,整段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然而,我自以为很完美的战术很快便被奶奶识破,怪只怪我说话时太过得意,一不小心嘴巴里的糖果气息便顺着空气飘进了奶奶的嗅觉范围里。她没有过多责备,只是默默地给糖果转移了多个阵地,从显而易见到越来越隐蔽。事实证明奶奶此举是徒劳的,因为无论糖果放在哪里,我总能循着味儿找到。
后来奶奶每每忆起,总会忍不住取笑我:“这丫头,使唤她帮点忙丢三落四的,吃的倒是放哪儿都能找着。吃嘴透,使住肉。”现在想来,那些隐匿于各个角落的糖迟早都是我的,我何故心心念念,非要为了几颗糖与奶奶斗智斗勇。可只看得见眼前触手可及的美好,看见了便去竭力争取,这不正是孩童时期最纯真的坦率么?
忆儿时,思年味,这些花花绿绿的劣质糖果反倒首当其冲地进阶成了我对年最直接、最深刻的记忆。儿时的年恰似一块能够反复咀嚼的糖,任何时间吃上一颗,都能使人甜到梦里边去。
我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同时,九岁之前我也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村里与我年纪相仿的,竟没有一个丫头。于是每逢过年,爸都会不厌其烦地教我弹琉璃珠、打四角、放黑旋风小响炮。前面两项在磕磕碰碰中输掉了爸一花瓶琉璃珠,几本《书剑恩仇录》之后,总算是有小伙伴愿意带着我一起玩耍。至于放小响炮,我始终克服不了内心的恐惧,哪怕爸妈把我打扮的活像个男孩子,我依然做不到像男孩子那般无所畏惧地点火、扔炮。并不是畏惧小炮炸裂的一瞬间产生的巨响,而是压根儿就没有点燃的勇气。
零几年的农村仍停留在物质相对匮乏的阶段,尽管大多数孩子不必再身着那些补丁连着补丁的衣裳,但平日里能够拥有一件新衣裳这种念头于他们而言依旧是虚妄的念想。唯有过年,关于新衣服的愿望才能名正言顺地得以满足。
爸总是习惯在我放寒假的第二天带我上街买衣裳,我们吃完早饭便出发,直到中午也不能买到一件合适的。我与爸意见从未统一过,在那些不辨美丑的年纪倒也罢了,但自从被班里小男生指着我的鞋子说:“哈哈,萌萌的鞋子裤子都跟我们的一样”之后,我便对爸的眼光产生了进一步的怀疑。可惜,幼年时的抗争总是无用的,爸顺着我贪婪的目光望过去,锁定又是一条裙子之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裙子右边的绿色大棉袄。
或红或绿的大棉袄,或黑或深蓝的裤子,看上去就很暖和的棉靴。三者加起来便组合成了我历年来的新衣裳。妈知道我未能如愿获得裙子心里愤愤不平,额外开恩给我买了双大红色的缀着蝴蝶结的高脚靴。
早早地将作业完成之后,我便进入了等待过年的阶段,不用上课的假期一时间也开始变得格外漫长。我等呀等,等得灶糖、花生、瓜子、柿饼接连登上灶台;等得爷爷拿着大扫把将屋檐高处、犄角旮旯的灰尘与蜘蛛网悉数扫遍;等得卖豆腐的大叔拖着长长的吆喝声把最后一块豆腐卖完;等得爸妈迎着寒风赶罢早集把零里琐碎的年货全部置办;等得奶奶唤我早起协同爷爷拿着菜刀备好热水奔向鸡圈;等得爸嘱咐我找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帮他看着一点儿贴对联……终于等到了除夕夜的春晚。端一碗由身高刚及案板的我负责擀皮,由奶奶亲手和面、盘馅、包好煮好的饺子,坐在电视机前,几个节目过后,主持人开始引领观众进入新年倒计时:10、9、8……1。一时间外面鞭炮齐鸣,火光漫天。也只有这夜,我可以不必早早上床休息。
孩子们一遇上年,便都像打了鸡血般亢奋。
熬过了长长的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不待家人呼喊,我便可主动起床。这时,热乎的被窝已然对我失去了吸引力。床边是奶奶一早放好的新衣服,是我盼了十来天、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上几遍的新衣服。此刻,只恨不能多生出两只手来快速地将衣服鞋子穿好去给长辈们道声“新年快乐”,继而领回属于我的压岁钱!然而穿好之后,我却是扭扭捏捏,再不肯往前迈出一步了。眼前的桌椅板凳、墙面地面分明都已经比往常干净出来不知多少倍,我反倒觉得坐立难安。坐着唯恐弄脏新衣服,走起路来又担心污了新鞋子。奶奶看出我的窘态,笑道:“穿上新鞋就不会走路了?脱下来背着吧!”说着,顺手将一团带着长线压岁钱系在我脖子里。
忆儿时,思年味,稀罕的新衣,少有的穿上新衣的时刻自然令人难忘。儿时的年好比那双红靴,尽管只是占据了记忆格子的一小块儿,回想起来却是历久弥新。
老家有初一不能打孩子的习俗,因此,在大年初一这天,每个孩子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纵容。即便是路过不大相熟的街坊家门口,也能获得一点零食。美哉、妙哉。
等到时间漫过初二,来到初三,我便更是有持无恐。在热热闹闹的年里,初三是专属于我的节日——生日。我的胆小、怯懦全都消失不见,天知道我盯那箱果子多久了。待到家人悉数睡去,老鼠般的我终于开始蹑手蹑脚地朝它缓缓移动。走近、蹲下、缓缓撕开、拿出几块、封箱,若不是过后爸告诉我我动过的那箱果子被他永远地留在了家里,我就当真以为一切都进行得天衣无缝了。
因为年幼,所以无知。家人有权利保留孩子的纯真,但没有理由纵容孩子的放肆。被爸戳破之后,我第一次明白所谓尊严是要由自己捍卫的。
时间一直延续到吃罢汤圆舞罢狮子,年味才会逐渐褪去,留给幼年的我的,又是新一轮漫长的等待。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日益长大,年日益老去。儿时心心念念的糖果、新衣不再遥不可及。超市里糖果的口感越来越美味,商场里衣服的种类越来越丰富,我终于有能力把它们收进抽屉里、柜子里,可竟没有一样,能够直达心底。
随着物质水平的提高与交通的便利,年的氛围愈发淡薄。不用等到过年,动车便可以让几颗心久别重逢,娱乐便可以让每家人忘却忙碌,金钱便可以让许多愿望得以充盈。年给我们这代人遗留的,似乎只剩下走不完的亲戚。
如果说儿时的年是弥漫在空气里的浓雾,那么时代的变迁就是阵阵大风。大风吹过,浓雾散去,人都被推着往前走了好大一截,回首观望,不由得泪流满面,却也只能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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