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在我还未长出第一颗乳牙时,她就从爸妈怀里接过了嘟着小嘴的我,然后牵着我的小手一直走过了17个夏天。
每每她讲到这,我都要撇着嘴质疑,当时我是不是真的还未长出第一颗乳牙。而外婆总是宠溺地摸摸我的头,然后用无名指轻轻划一下我的鼻尖。
夏天是个奇特的季节,不断升高的温度计水银柱、阴晴不定的天气、耳边阵阵的蝉鸣,连空气里洋溢着满是活力的因子,在这样的季节发生的故事,最容易在脑海深处刻下印记。
揭开我缤纷的童年玻璃瓶,里面盛放的满是有关夏天的回忆:萤火虫、红蜻蜓、绿豆汤、甜西瓜和依偎在外婆怀里的无数个夏夜。
我小时候很挑食,个子长得也慢。外婆看着隔壁家的同龄小孩渐渐比我高出半个头,心里很着急,于是在饭后准时为我拿来牛奶饼干之余,还费尽心思为我做各种新鲜的时令美食。而夏天,正是乡间美食多的季节。
牵着谷雨的衣襟,青嫩的艾草开始成片生长,远看过去像一匹匹软缎铺开在大地上。外婆总是踏着清晨的露水,挎着自己编的竹篮,邀上隔壁家的阿婆,一起去摘艾草。往往太阳开始升高时,外婆就可以摘到一篮新鲜的艾草,然后拿回家洗干净,为我做艾米果。外婆的手艺很不错,做的艾米果软软糯糯的,味道比街上摊子上卖的还好吃。外婆看着嘴里塞得鼓到像金鱼的我,都要戳戳我的嘴,笑我是小馋猫。
等芒种过去后,外婆为我做炒栗子和炒米,而更让我嘴馋的是乡间的野果。外婆常常在白露未晞时,到后山采草药,每次她回到家,我都翻翻装满金银花、车前草和夏枯草的篮子,而结果也总是能满足我的期待——里面总有山楂、无花果、茶苞、拐枣、酸枣、银杏果等野果,有时还有野柿子。野柿子刚摘下来是青涩的,硬得像石头,外婆把野柿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小罐子里,用稻草密封,过几天它们就熟透了,软乎乎、黄橙橙的,让人看了就很有食欲。
夏季的野果里还有一种是我印象深刻的,名字叫八月灿。我总是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好奇地问外婆,有没有九月灿、十月灿、十一月灿的?外婆一边拿出手巾为我擦嘴,一边调侃我贪得无厌。
外婆家的院子种了几颗枇杷树和桃树,外婆说这是她年轻时,外公陪她一起种下的,现在已经快30年了。外公在几年前去世了,这些树也老了,结的果一年比一年少。她说如果在暮春,桃花开始凋谢,粉红的花瓣随风飞舞,盘旋着落到地面,落英缤纷的景色美极了。而这个时候她开始采桃花酿桃花酒,她说外公以前最爱喝她酿的桃花酒了,温吞甘甜,在夏天的晚上小酌几杯,养胃又怡情。
晨光熹微,山间还笼罩着薄薄的雾,外婆就要背着茶篓上山去采茶,我在家呆着无聊,就戴上草帽跟在她后头一起去。外婆总是牵着我的手,耐心地教我采茶。淘气的我为了快点采满茶篓,就摘那些墨绿色的老茶叶,外婆看见了,猫下腰摇着头说,要采那些嫩绿的芽尖,不然炒出来的茶叶太苦涩。
采完茶回到家,我拉着外婆到小卖铺的冰柜前,为我买香芋味的冰淇淋。那时候冰淇淋只要5毛钱,同样价格的还有奶砖和小布丁。外婆则从腰间细绳拴着的红蓝纹荷包中掏出皱皱巴巴的零钱,一角两角地递过去。我掰开冰淇淋上面的圆纸片,用舌头整个抹过去,将纸片上沾上的冰激凌舔舐干净。外婆看着我笑,我也笑。
不跟外婆去采茶时,我会邀上伙伴一起去捕知了。知了总是趴在高高的梧桐树上,我和伙伴找来细细的竹竿,在顶部缠上黏糊糊的蜘蛛网,然后拿着竹竿慢慢地靠近知了,只要黏住知了透明的羽翼,我们就成功了。还有夏季的雨后,我们常能在老树上拾到蝉蜕,外婆说这是很好的中药,可以拿到药铺卖的。
外婆家没有冰箱,小时候为了吃到冰凉的西瓜,就让外婆帮我将西瓜浸在水井里,晚上再用水桶提上来。在水井里浸了一天的西瓜变得冰冰的,一口咬下去满口清凉,甘甜多汁,而我总是忍不住“哈~”出声。
夏天的夜晚来的很慢,夜幕降临时,月亮洒下缕缕清晖,为乡村披上朦胧的银装。月光下,远处的稻田像张开的地毯,被晚风吹得此起彼伏,像极了金黄的波浪,连空气里都满是淡淡的稻香。
这时刚吃过晚饭,外婆拿着木桶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提水洗衣服。“咚咚”的捣衣声有节奏的在耳畔响起,和着蟋蟀和青蛙的阵阵鸣叫,像极了一曲柔雅的协奏曲。我坐在屋檐下,手拿捧着碗清凉的绿豆汤,静静享受这无忧无虑的时光。
外婆晾好衣服后,我帮她从屋子里搬出摇椅,放到院子的桐树下,外婆则惬意地躺在摇椅上听戏,一边慢悠悠地摇着蒲扇扇风。老旧的录音机里放着咿呀咿呀的戏曲,曲调悠扬婉转,戏文潺潺泻出,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更和谐柔美。而我总调皮地关掉录音机,摇着外婆的手臂,要她给我讲故事。她坐起身,让我舒服地趴在她膝盖上,为我讲《牛郎织女》和《九色鹿》的故事。我一边听着外婆温和的声音,一边抬起头望着夜空入迷。
七月流火,深黑的夜空透着奇异的紫色,星星一颗颗碎在天幕,而我只能认出北斗七星,外婆说过它像一个大勺子。
听完故事,我爱跑到院门口的稻田,往稻田里扔过去一块小石头。倏而,稻田里的萤火虫霍然飞起,星星点点,零零碎碎,像极了流星雨划过天际。我和隔壁的同龄孩子拿着玻璃瓶和网兜来捕萤火虫,捕到了就放到玻璃瓶里,准备晚上放到床头。可外婆总是不愿我拿回家,要我打开玻璃瓶,放飞萤火虫,她说不然萤火虫会缺氧而死的。我似懂非懂,只好照做。
后来我稍微长大点,晚上外婆不再给我讲那些老故事,而是开始为我读一些散文。记忆里朱自清和汪曾祺的散文外婆都有读过,我当时只是觉得文章很优美,至于有没有搞懂就不得而知了。有时她也从旧书柜里翻出《唐诗三百首》教我念诗,像“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都是外婆教我背的。
念完诗后,外婆督促我写日记或是写随笔。外婆说,她年轻时很喜欢读书,可是现在老眼昏花,要戴上厚厚的老花眼镜才能看清书上的字。我咬着笔杆,一脸乖巧地说,等我长大了,换我读文章给你听。外婆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我懂事了。
八月的晚风渐凉,撩起我细碎的刘海,可我却后知后觉,外婆的发间早已染上一道道秋霜。她已是快古稀之年了。
17岁那年的夏天刚刚过去,爸妈把我接到了城里。我还记得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上车时外婆拿出揣在怀里的糖炒栗子,再三叮嘱我要好好吃饭,要不然又要比别人矮半个头了。
爸爸伸手接过温热的糖炒栗子,而我愣在那里,只剩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
多年之后的一个夏至日,我回到外婆家,发现以前的老房子已经全部拆迁,老街也改造成了商业街。耳边再也听不到蝉鸣,夜晚无论我再怎么扔石头也看不见萤火虫了。我走进街口新开张的711和麦当劳,想吃的却是那些记不清名字的野果。
我知道,有些夏天,再也回不来了。
【完】
作者简介
旧城不暖:愿我笔下的文字如同不会说谎的镜子,折射你内心的澄澈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