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牙

读书时候很少想家,整天将自己浸泡在学生时代的浪漫里,父母的期盼总是被最先遗忘。一个星期一次的电话,父母在那头总会嘱咐我多吃点饭,嘱咐我少熬点夜。但是年少的时光哪里会用心去细想今天明天的饭菜和睡眠,所有的时间都拿去狂奔拿去恣意妄为了。所以草草听了,之后也就随意地忘记了。

等到毕业之后参加工作,奔赴与老家千里之遥的地方,家的分量在心里逐渐显示了重量。总在无人的夜晚悄悄涨起,掀起一整夜的潮汐。父母再叮嘱我多吃点饭,晚上少熬夜的时候,褪去了年少轻狂,觉得他们嘴里有最朴实的话和最真挚的心。于是再也不会骄傲的说没事,不用担心;于是会淡淡的说,我知道,你们俩在家也是。

但是每一次在家都是对内心的一次凌迟,疼痛会向外扩张,渗进每一寸肌肤中。

每次回家,老妈都会准备很多我爱吃的菜,每餐每天都在变换着花样。老妈将给我做饭视为一项重大的任务和乐趣,走遍了所有的菜市若是能收获新鲜营养的食材,那对老妈将是一种无上的荣誉,而我多吃两碗饭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和褒奖。每次在家总是吃的心满意足,那是最无所顾忌的饮食,最踏实的时光。

但这踏实与心安理得之中,在我看过爸妈的牙齿之后混进去了许多薄凉与心疼。我开始低头沉默的吃着喝着,再不忍心正视饭桌对面的坐着的爸妈。我怕我一抬头就看见爸妈嚅动的嘴唇,还有从嘴角溢出来的知足常乐的笑容。可是他们的嘴里,分明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他们吃饭也只能囫囵地嚼几下就吞咽下去了。这样的他们,还是笑着,还是在吃着为我准备的坚硬的饭菜。

爸妈的笑,笑得我心里好空。瞥见老爸嘴里尚存的几颗发黑的牙齿,我的心开始重重地往下沉,坠入不可知的黑暗的深渊。

爸妈,让我看看你们的牙齿。

老爸七岁的时候就开始犯牙疼,彻夜彻夜的疼。抹锅底灰、吃雪梨、含冷水,奶奶那时候什么方法都给他试过了,甚至整夜待在床边给幼时疼的嚎啕大哭翻来覆去的他一遍一遍的换着能暂时止疼的凉水,但是那牙疼还是陪着他走过了半辈子,直到今天再没有健全的牙齿可以供养那彻骨的疼痛。

老爸吃饭慢了几十年,老妈无奈地说他还要一辈子慢下去。但是仔细看过老爸的牙,知道他的慢其实是迫不得已。如今老爸嘴里的牙已经磨损脱落殆尽,只剩下一对可以嚼东西槽牙,还不是原本的那一对,只能斜斜的对上。其他两三颗牙松散的分布在其他地方,连装饰的作用都失去了。所以他只能尽可能的慢,用那勉强算一对的槽牙细心的磨着食物。也是这样,老爸吃东西时两腮左右动的很明显,他要将食物推送到那对槽牙之下,还需要运动下巴,把那对牙对上、落下。每次回家,都会发现老爸的两颊的塌陷已经越来越明显。

老妈相对要好一点,门牙和旁边的牙都镶上了假牙。笑起来,还是一口雪白洁净的牙齿。但是除了前面的一排牙,里面真正嚼东西的槽牙全部都脱落损坏了。

老爸不怎么说自己的牙,奶奶在老爸小时候用尽了办法治他的牙疼的事还是老妈跟我说的。我问到老爸关于牙疼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往事陷入泥土尘埃里,他再找寻不到。但是在说到老妈的时候他会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一脸的懊恼和自责。

你妈的牙齿当初只是坏了一两颗,去到医院医生说要拔牙。我当时什么都不懂,任由那医生拔坏了神经,到最后把其他好牙都拔掉换了一口的假牙。但是前面的牙可以装,后面的牙眼看着一颗颗的掉却是到现在也没装上。

老妈偶尔会跟我说起当初拔牙的经历,医生打麻药只打了一点,拔到一半她突然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疼的整个大脑都只有那嘴里牵扯撕拉的一点,疼的她觉得自己活不到那次拔牙结束。

我看到老爸默默地低下了头,他当时是蹲在旁边看着老妈张着嘴躺在牙医的锉刀之后痛不欲生的。老妈知道老爸心里难受,所以说到疼的时候往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老妈爱美,十几年前装的已经磨损的差不多的牙在我大三的寒假终于下定决心换了一排新的假牙。她说换了之后过年才好去外婆家拜年。但是里面的槽牙还是没有装,医生说那里长好了,已经没有空隙可以植入假牙了。所以老妈现在仍然靠着前面的门牙在艰难的磨蹭着食物。老妈吃饭很快,送到嘴里的食物基本上嚼两下就吞下去了,因为没有槽牙可以细心地切磨,也因为能靠门牙磨碎嚼烂的食物少的可怜。尤其是所有的菜都是为我悉心准备的时候。

爸妈最怕上火。

上火之后老妈的牙龈会肿起来,假牙会松动,这样的时候老妈连喝水都带着小心翼翼。老爸仅存的牙齿会泛起酸疼,当初陪伴整个少年时光的疼痛又会再一次地抽打着他。但是他俩都不说,不是我提起他们也绝不会说起自己的牙。那后面太多的痛。他们不说,而今我也再不忍心提起。

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老爸越来越感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除了老姐的牙齿完好无缺之外,我的嘴里现在也装上了一颗假牙。好在找了一个很良心的医生,没有让我经受老妈当年的疼痛。想起在换假牙之前那几个牙疼的我想撞墙的夜晚,爸妈一直陪着我,看到我红肿的眼睛他们当时心里是不是已经开始滴血,为着他们的孩子也在经受当年他们痛苦,为着很久以前死去活来的自己。

老妈会因为我的牙疼嗔怪老爸。

我给了儿子一对酒窝,看你都给了他什么,这牙齿就是遗传你的。

老爸会开心放松的笑,张着看不见牙齿的嘴。

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爸妈的牙齿脱落形成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也很少问起关于牙齿的事,偶然间提起他们都是一脸无所谓的笑,那笑表明他们早已习惯并安于这样的生活。老妈比较感性,她会说又不是吃不了东西了;又说只要我和姐姐都好就可以了。老爸不说,但是看着我吃的很多会笑得很舒心很欣慰;看到老姐回来我们一家人团聚会开心地天南海北的说道。

可是我的心里常久的留下了这样一块疼痛,那里草木不生,一想起父母的牙就会骤然塌缩,向外滴落一滴一滴苦涩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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