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无
有些故事不适合讲出来,一讲,人就垮了。
17年夏,正是暑热天气。鲜红运动裤在午夜放浪形骸,地铁口的风在人群里迟缓流动,冷清的办公桌上混杂一堆破乱的日子。那时,我一天要补三次妆,走在路上,习惯低头。
当时正在追热播韩剧《救救我》(讲述一个女孩如何陷入邪教组织并试图逃脱的故事),朋友来了微信,问我过得如何。我一如既往的丧,她一如既往的热情相帮。很少能遇见朋友这样乐于助人的。她能把学习资料大方分享给不相熟的人,也能和清洁工阿姨谈得笑逐颜开,还能随时帮你解决电脑故障、备考在即等麻烦问题。学霸朋友几乎每天7点左右起床学习,中午看电影,下午外出项目或者继续学习,每天晚上12点前一定入睡。作为我们寝室最自律的人,这个女孩在哪里都被称赞大方得体,前途无量。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们几乎异常频繁地联系,为着我们共同的小秘密。那个暑期很漫长,漫长中一波波蝉鸣又止,止又蝉鸣。偌大的城市压不住高温烘烤,人们在速度里挣扎或在壳里颓躺。朋友足足一星期没有联系我,后来说工作繁忙,身体连轴转不过来,病了。我自然除了“照顾好自己”,幽默一把,别无他话。
九月,暑热仍旧没有散去,但是长途车站的夜很凉。天空没有月亮,只有锈蚀了的铁一样气味和车尾气混杂在驿站哄抬的物价里,令人昏昏沉沉。多少人为了钱来回奔波如恶鬼,却在途中就做了被屠宰的羔羊。一如我的农民工父母,双手粗粝的茧子和身上疤痕如数家珍,却拿着可怜兮兮的钱不敢来一次人生的旅游。一如朋友的父母,善良助人却被骗尽家产无处讨债,暮年求职只为对抗不可抗的晚期肿瘤。
“我觉得我爸妈好像不愿意继续负担我的学费了……”我接完父亲的电话,对朋友怨愤道。
“不会吧?会不会是你……那你怎么办?继续去做一小时十几块的兼职?……要不你来我这里吧,我在出差,你过来打工一星期就有一千多……”朋友言辞恳切,仿佛当初看我生活艰难,推荐我去做家教度过艰难一样。
学费缴纳在即,我毅然决定,赌一把。车走得很快,当晚就到了目的地。然而我突然接到短信,朋友帮我订了去广西的车票。另一位好友来电,嘱托我一路小心。不去,一切安全。可是最后的钱已经花了,回去学费要如何处理,这样走不就是直接怀疑朋友的好心吗?朋友的为人,大家还不清楚吗?更何况我们朝夕相处。再说,我一个钱包空空的人,有什么好骗的?那就去!
事实证明,其实生活有很多可能性。当你选择了其中一种,你就会找到无数观点佐证你的需要而否定其他的可能,最后那一种可能性也许会成为绝路。
我在那里呆了三天半。
中午14点左右抵达车站,见到朋友,我们照叙以往,吃着一份迟到的午餐。两小时后,抵达朋友表哥住所,她说工作伙伴已经去别处谈生意,故我们暂借此处等待。我们喝着花椒泡过的凉水,听表哥谈江湖。晚饭兰州拉面,在南宁的小吃街来回逛,看商贩卖蘸着辣椒末的菠萝、蜜桃、哈密瓜……
第二日,迟睡到10点多,朋友还不见起身。我只好翻开带来的书,读《因为思念的缘故》。午饭过后,我被朋友和其热情的表哥硬送上一辆来历不明的大巴。当日,大巴带着我们转遍了南宁最繁华的低端。开阔的五象大道,价值百千万的钢筋大桥,宏武的人民大会堂,乃至东盟会议和六国建筑群,一切都在昭示南宁的日益强盛和西部大开发战略的核心地位。导游夸夸其谈,全然忘我,甚至偷偷告诉我们,政府在欺骗民众。真正的西部大开发正在广西展开,而且这里的房产所有者都能在一夜之间成为土豪。当晚,我吃得很少。我建议朋友,这样好的机会应该带着她的父母过来发展。朋友转身谈起他事,我们又谈了好久。睡着前,我说,韩剧《救救我》里面那个女主一直想逃出邪教,可是因为父母都被困其中,她始终难以脱身。我说,其实我一直相信我们都活在这样的困局里。朋友无话。
第三日一大早,朋友就把我叫醒。我们吃了一份地道的山东大饼,然后静坐在路边,看周围人群三三五五地聚起来,足足一早上,都不见去上班的迹象。要说这有多奇特,毕竟南宁的街道上鲜有人行。这里基本看不到人,却有人群。于是乎我们当天拜访了朋友表哥的三位好友的住所。一进门,就喝茶。这友情弥足可贵,甚至可以用同一套茶具、同样的油米、同样的家居陈设简陋,但是看见你就热情招呼,一见如故。最后一户人家,更是大胆要拉我一个穷学生入伙。一瓶矿泉水在城镇只卖一块钱,在机场车站就可以卖五块钱。钱滚钱的前提就是要有资本运作,也就是集资致富的经济学原理。于是乎,我一气之下,开门就走。简直荒谬!难道朋友还看不出吗?她可是学霸!我打了一个激灵,赶紧联系另一位好友。好友二话不说,叫我赶紧走,再拖下去,恐成变数。我逼迫朋友回答我,何时可以去做兼职。朋友劝而转慰,转而哭诉自己家境艰难,无力回天。那个大方漂亮的姑娘,在我面前,哭得鼻涕糊住眼泪,不见骄傲。我想,再推迟一天等等吧。
第四日,仓皇而逃。也就在朋友哭求了一晚之后,我们终于逃离了表哥的陪伴,开始了两个人的北海之旅。路上,天朦朦亮,眼皮折腾欲垂。朋友推我,要我听导游讲话。我几度迷糊,突然被叫醒。朋友说,快看!日出!远处辽阔的山峦间,晨霞泛这蜜桃般的色泽,一枚桃心争夺欲出,仿若要把世间全部点亮。终于,我不再想睡了。我们到了一处海滨,海水清亮引众人赞叹。不过多久,一整个大巴车的人都被拉去看房产听导游讲述这里的房地产前景。台上麦克风震耳欲聋,台下群众细细聆听,统统沉浸在金钱滚来的幻梦里。我几度欲走,开始后悔每天听好友建议,及时抽身。朋友出来安抚,我们就在露天广场上吹风。我们谈起学校种种可爱的朋友,谈她生日那天大家给的惊喜,谈她曾经告诉我的她的梦想。
“金钱难道不重要吗?”朋友笃定地看着我,“你必须承认你现在很缺钱,连你爸妈都这样对你……”
“可是如果这钱得到的方式不对呢,你表哥他……”
“你清醒清醒吧!你以为那些有钱人的钱都是像你一样,一小时十几块的劳动赚来的?我觉得,只要可以解决问题,又不伤害别人,就可以实施……你累了吗?那就睡睡吧。”
当天下午,大巴导游邀请我们参加一所房地产企业开业聚会。朋友说,去吧。难道要中途下车吗?果然,聚会盛大之容下几百人,舞台上请来各路明星献丑。十个人,六素二荤,每人80竟都吃得津津有味。我借上厕所之余联系另一好友,却发现正门被看守,无人可以出去。恍惚间想起早晨听到导游说,饭后我们就去越南。蓦地感到双腿发软,我看着走来的朋友,心跳加速。
“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下午到底要去哪里吗?”
“你别闹脾气了,跟着我走就好。”
“我再问你一次……我走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我转身走出侧门,见四下空旷,甚至看不到一辆出租车。我不断回头,加速行走,终于,我找到拐角,奋力疾跑拦下一辆出租车。
至此,已过一年。最近看到《动物世界》,很多人不懂,为什么发小的李军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得郑开司家被卖人要亡。其实,不是谁比谁笨,谁比谁坏的问题。而是世界如此,信善的为道杀身成仁,信恶的为利背叛至亲,不黑不白的最容易被人利用。正如一开始很丧的郑开司以为善良、不玩“游戏”就可以清者自清。可世间的规则从不允许谁置身事外。谁不在那艘命运之轮上呢?要活下来,而不只是生存,就必须承认现实和命运。如果注定要和恶怪、行尸走肉同行,做不了高尚的烈士,就做平凡但有病的小丑。老子的道,老子自己来守。
回来后,要报警的、看心理医生的、领导问话的、试图拯救朋友的、说我有病的、说我只是去玩一玩的,都久而久之淡忘一切。一个朋友说,她哥哥也被朋友骗到传销里去过,是家里两个大男人亲自过去带他逃回来的。年初,她哥哥精神恍惚,从阳台跳了下去。
今年暑热又起,突然想起,去年夏天,那个电话里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