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绵绵细雨,把一度早热使人生厌的成都映照的清冷。
学校的电影院才谢幕,我们从狭长的甬道中走出,像踏上劈开一半春天的青竹。
对面是六号教学楼,旁边长着两棵高挑的银杏。我许是被黄灿灿的灯光烘得醉了,在看完全程无尿点的刺激科幻电影之后,竟慢慢迈开步子问你:
“会不会,你有时候的确看了一部好电影,一本好书,也在当下获得了启发。可是经过一段时间,你再回过头看,又会重新获得同样的启发。
“就好像你忘记了原来它已经让你明白过的道理。”
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唇角勾勒出一抹笑。你知道我有故事想讲,便问我最近又看了什么书。
可那根本是无关于书的事,它无关于任何间接经验,而是深深扎根在我的记忆。
我终究免不了成为众人,也将那个小男孩忘记。
人的天性是什么样的呢?善良的还是邪恶的?但在我很小的时候,的确看到了哀伤。
“我还记得他借过我的剪刀。他叫赵明辉,要永远记住他啊。”无意中翻开我的日记,看见这句话,我的眼眶竟然红了。
赵明辉这个名字只在我的笔下出现过一次。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从五年级转学过去,一年后的夏天,在快要毕业的时候,他溺水死了。
我和他并没有什么交际,其实这也很正常,他总是沉默寡言的,成绩差到被老师放弃,是存在感极低的一个人。
他在班上唯一的朋友,就是他的同桌k,k和我一样,都是五年级转过去的。
但他们当时似乎玩得很好,几乎形影不离,上哪都走在一起。
我本来也要和众人一样,对赵明辉的存在与消失感到无关痛痒,可偏偏他就在死的前一天和我说了第一句话。
“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你的剪刀?”他柔声道。当时我们都坐在最后一排,不过是最左边的一个和最右边的一个。
现在想来,他横跨了那么多个桌子来跟我借东西,也是彰显了他内向腼腆的性格,要对着温和的人才敢开口。
我把剪刀递给他,他就快跑起来似的回到座位上,然后又急忙还回来,小声地说谢谢。
真是个温柔的人呐,我当时在想。同龄的男孩子,身上往往有一股争斗之气,他却礼貌的很。
我记得他的头发很黑,很软,皮肤很白。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漆黑的头发,像古时候慢慢研开的墨。
收假回来的那个周一,大家都患上了假期综合症,躁动的很。午休时候,班主任搭了个凳子坐在讲台,像上帝看着一群傻瓜一样的人类,突然陈述的口吻说:“你们发现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班级一下炸开了锅,显然孩子们的好奇心都被这句话抓住了。
“k,你有什么发现吗?”班主任问k,k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也疯狂地在大脑中搜寻,无奈查不出任何结果。
等了一会儿,班主任说:“今天班上少了一个人,你们看出来了吗?”
可怕的是,听到这,我仍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而且我发现,大家脸上流露出的表情都和我一样,毫不知情的模样。
估计是没想到大家都不记得赵明辉这个人,班主任流露出一丝诧异,向我们揭示了谜底。
赵明辉,在周六的时候到河里游泳,因为救人而溺水身亡。
我们听到同学死亡的消息,没有丝毫的悲伤,空气一下子安静了片刻,我永生难忘,因为接下来教室里发出了一个克制不住的笑声。
然后接二连三,接踵而至,我的嘴巴也要抑制不住跑出来一弯月牙的弧度了。
我突然感到愤懑,是因为班主任最后说的一句话。
她说虽然是为了救人,可赵明辉也真是个傻瓜。
她经常将一些讨人厌的标签贴在差生身上,我以为会有很多同学不喜欢她,可很多年后加了小学的班群,才发现并不是。
大家还是爱她,敬她,就像正常的学生对老师一样。
可是热闹的班群,我看到k也时常在群里约人出来玩耍,可他们从来不曾提到过赵明辉。
再说久一点,从他的死讯传来开始,大家就在脑海中将他的档案移除。
甚至,那天班主任问班上有没有人愿意作为代表去拜访赵明辉的家长,竟然没有一个人举手。
最后,无奈之下,班主任只好派了正副班长,并安慰道:“还是必须要走个过场,到他家里去一趟,送点东西就行了。”
我反复拿捏着赵明辉向我借过的剪刀,我留下它至今,因为这是我能通向他的存在的唯一线索。
因为大家是注定要忘记一个死去很久的人的,特别是默默无闻的人。
但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我觉得如果我还记得他,他的事迹就不会让我感到,如此痛苦的悲伤。
可我终究,还是将他抛诸脑后很多年了。
大脑将他辨识成从前学校学过但经久不用的知识,帮我断开了神经突触的连接。
那些在他鲜活的时候,我对他所留存屈指可数的单薄的画面。也仅仅是因为,我关注到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k。
仅是因为,我的视线没有填满,他偶尔出现在余光的位置。
那天我下去做操,体转运动的时候无意瞟到了赵明辉。他个子中等,却总是站在最后。
他微微弓着背,宽大的冬季校服套在瘦削的身体外面,四肢拉开的时候像只仓鼠。
我于是被逗笑了,久久往那个方向看,便被他发现了。
他看到我,眼神先是小动物受到惊吓而躲闪开。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后他又把头移到原来的位置,回应了我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