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扫清六合,并吞八荒,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制的专制帝国,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之一,这样的历史事件在中国历史上仅出现过三次。从此之后,专制帝国的政治形态统治中国两千多年。在此形式下,先秦时代任何学术思想必须适应这一转变,否则无法生存。贵为天下独尊的帝王也会检视各家学术,取其为我所用之处,以巩固一家一姓之天下。面对如此局面,儒家后学不得不自我阉割以迎合统治者,统治者亦拿起手术刀,视自己的需要对儒家学术予以阉割。
先谈谈儒家后学的自我阉割。孔子曾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与臣在封建时代之下,是对等的关系,君王对臣子以礼相待,臣子对君王才可能尽忠尽诚。但到了专制时代,这样的做法显然不现实。
最早做出改变的是叔孙通。此人投奔刘邦之初,尽推荐些好勇斗狠的土匪强盗,跟随他的儒生很不高兴,背地里骂他。叔孙通说,“你们能够上阵冲杀,斩将擎旗吗?时机未到,着什么急,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刘邦统一天下之后,打天下的功臣集团没大没小,在宴会之上酗酒争功,狂呼乱叫,甚至拔剑乱砍,刘邦深以为忧。叔孙通见机会来了,自荐为刘邦制定朝仪。
叔孙通的朝仪,不过是以秦朝礼仪为主,再杂揉一些古仪,搞出的一套尊君卑臣的玩艺。搞成之后,当年十月第一次实行,其时正好长乐宫建成,各地诸侯和朝廷大臣都来参加朝会。先是到点之后,谒者带领诸侯大臣依次进入殿门,院子里布满宫廷卫士和刀枪剑戟。有人喊“趋…”殿下武士立刻分立两边,每个台阶上站着几百人。武将们依次站在西边,面朝东,文官们依次站在东边,面朝西;九行人设立了九个傧相,专门负责传呼;最后皇帝的车子从后宫出来,贴身人员拿着旗子,传话叫大家肃静,然后领着官员们依次向皇帝朝贺,所有的官员无不诚惶诚恐,汗不敢出。
朝仪结束之后行酒宴,上至宰相,下至有资格出席宴会的所有官员,叩伏在地,一个个按爵位高低依次起身给刘邦祝酒。酒过九巡,礼仪官传出命令:“停止”。哪个稍有不合规矩的,负责纠察的御史立刻把他们拉出去,要么罚俸,要么挨板子。
全套礼仪结束之后,刘邦大乐,曰:“吾今日始知皇帝之贵。”立即提升叔孙通做太常,赐给黄金五百金。叔孙通趁机对刘邦说:“我的弟子跟随我多年,这套礼仪是他们和我一块儿制定的,请陛下也能赏赐。"刘邦立马任命那些人当了郎官。叔孙通把刘邦赏给他的那五百斤黄金都分给了那些儒生。儒生们都高兴:"叔孙通可真是个圣人,能顺应时势啊。"
孔子的行事风格是“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是说有实践道义的机会就努力去做,没有机会就停下来,他不会拿原则做交易。但叔孙通就不一样,他所说的顺时处势,没有原则,一切以迎合上意为转移。
叔孙通只是为皇家粉饰门面,真正的大儒董仲舒从理论上证明皇权专制是万古不变,天命所归的真理。
他吸收利用道家和阴阳家的思想资源,把人事政治与天道运行附会在一起,搞出了一套天人感应学说。此论基调是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把君的专制权力说成来自于天,神圣不可侵犯;而皇权又要受到天的制约,天又如何制约君呢,也就是上天示警,水旱灾害、特殊天象都是对皇帝不合理政治的警告;提出了“三纲”之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董仲舒搞的这一套东西,从当时的政治形势来看,儒家要想在政治上出头,不迎合当时流行的阴阳五行等观念,不对君权予以追捧,绝对是不可能的。汉初的政治是黄老政治,主要是道家思想结合法家权术搞出的一套东西。如果儒家在政治上不能斗倒在当时政治上居统治地位的道家,它的命运就和以后道家在政治上失败一样,只能流落于民间。道家在民间发展出了道教,大搞炼丹修仙、画符念咒之类。如果儒家流落于民间,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但董仲舒搞的这一套东西,与孔孟的原义距离甚远。孔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套五行灾异的学说在孔子那里完全站不住脚。孔子“敬鬼神而远之”,人间的事情由现世中的人自己来办,不必烦劳鬼神。在孔子的眼中,所谓“天”,是一个道德的化身,天的真意就是一个“诚”,“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君子当效仿天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当“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君子完成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孔子所展现的,是一个刚健的、进取的、充满活力的、阳光的人格形象。但董仲舒搞的这套神神鬼鬼,人慢慢的变成了一个猥琐的、阴暗的、凡事不敢负责任、而在权力面前唯唯诺诺的一个奴才形象。这样的形象,从董仲舒始,随着专制权力的日益强大,一直到清未达到高潮,以至于龚自珍写出这样的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得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专制主义的毒害,竞至无人敢说话的地步,人格扭曲无以复加(这种阴暗的人格,真到今天还在影响着中国人的心灵,以至于一些不明就里的外国人,给中国人贴上阴险、狡诈、猥琐的标签)。
董仲舒搞的“三纲之说”,其源自法家,与孔子没有任何关系。三纲的最早记载见于《韩非子·忠孝》:“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
董仲舒吸收这个思想,在《春秋繁露》中说:“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之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是故仁义制度之数,尽取之天。”他又说,“阴者阳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物莫无合,而合各有阴阳。”“合”是配合的意思,也就是被支配的一方。董仲舒吸收法家思想撰改儒家学说,后世人不知,以为“三纲”之说是儒家固有的思想,实大谬不然。
到了东汉汉章帝时代,儒生们汇聚于白虎观,讨论儒家经义,经班超整理,形成《白虎通义》一书,大部分复述了董仲舒的观点,并有所发挥。
该书认为,“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阳唱阴和,男行女随也。”这种天地万物生成法,核心的一条重申董仲舒的阳为主,阴为次的说法,从而为“三纲”之说找到了世界观的来源。“子顺父,妻顺夫,臣顺君,何法?法地顺天。”君臣、父子、夫妇之间的关系,犹如天在上,地在下一样,是永远不能改变的。“三纲之义,日为君,月为臣也。”(《日月》)帝王就象太阳,月亮就象臣子;“君有众民,何法?法天有众星也。”(《五行》)君主之于臣民,犹如天上月亮星辰所拱卫的太阳。
并说:“地之承天,犹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亲事,故自周于行,尊于天也”。天是最高神,地是它的“妻子”,如此,自然现象之间的关系也就具有了专制制度下伦理的性质。
《白虎通义》这套神神鬼鬼的说法,根本经不起推敲。到了宋朝,又有一位大圣人出,就是朱熹,搞出了一套天理的学说。理学的主要观点认为:“天理”是最高的范畴,理无所不在,不生不灭,不仅是世界的本源,也是社会生活的最高准则。这个理是什么呢?就是仁。
朱熹的这个说法不是挺符合孔孟之道吗,孔孟不是口口声声谈仁吗?但两者有根本的区别。
孔孟所谈之仁,是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说的,强调在高位的人有义务照顾在低位的人,家族内部讲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普通人之间讲诚信,君臣之间有礼义。人人有遵礼守仁的自觉性和自主性。
但朱熹讲的这个仁,是天道,天理,那么,人的自主意识不见了,变成了必须遵守的道德教条。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天道、天理掌握在谁的手里面?朱熹大概认为掌握在儒家知识分子手里面,从而为儒家知识分子监督皇仅,为民服务提供理论依据,这也符合大宋王朝“吾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气象。但这个理论的流弊在于,它也证明了皇权的合法性,但更吊诡的是,为无限的皇权扩张奠定了理论基础。既然宇宙有一个天理在,那么,皇权就可以说,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掌握在我的手里,你们都得听我的。知识分子嘴巴说,“你们得听我的。”我为什么听你的?除非你给我好处。但权力说真理在我这,你听不听,不听有棍棒侍候,不听也得听。所以,朱熹搞的这个理论,大受专制皇权欢迎,从元朝中叶开始,他注解的四书就成为科举考试的唯一教材。统治者为何如此追捧朱夫子,原因无他,朱熹的理论为他们以仁义之名大肆杀戮和剥削开了方便之门。这大概是朱熹没有想到的吧?
理学的创立,以及理学统治中国八百年说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自从秦始皇建立了专制制度开始,任何学术必须适合统治者的胃口,才有生命力,至于为民服务之说,只能寄托于为统治者服务的夹缝之中。
朱熹绝不会想到他的理论被派上了如此的用场,这也说明了一个道理,漫长的专制时代造成的专制主义思维已经渗入了中国人的骨髓,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比如现在已经21世纪了,许多在外被认为温文尔雅的父亲在家里俨然是一个专制暴君,对子女的专业选择、就业、婚恋大加干涉,甚至日常生活的小事也要横加指责;在任何一个单位里面,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唯领导马首是瞻、大家拣领导喜欢听的话说的氛围,那些说真话、实话的人反而给人怪怪的感觉。连朱夫子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理论里面有这么多的专制主义因素,从而自觉不自觉的为专制皇权作了嫁衣,又何况我等凡夫俗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