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恋
柳塘镇通往外界有两条路。一条蜿蜒的石板路连着镇西的公路,公路往西北延伸约二十公里便到达县城,县城再一直往北顺着绵延起伏的山势是通往省城的路。一条路是水路。螺蛳河一路逶迤向东,汇入长江,从小镇上坐了阀子或乌篷船,顺流而下,行出三十里水路,有一个泊船的码头,坐上码头上的小江轮,也便到了外面开阔的世界里去。多少年来,柳塘镇一代一代的人便是沿了这样两条路出去,求学、做官、经营买卖、打工。
小镇的建筑还保留着民国时期的风格,一律的两层楼,楼顶铺着青色的布瓦,层层叠叠,整整齐齐的。那高过屋瓦顺着山势凌空矗立的一面面牌墙,飞檐走壁,钩心斗角,墙面虽然斑驳一片,但是太阳光一照还是散发出耀眼的白光。
时令已是初冬,太阳出奇地好,一丝风也没有,太阳显示出它的热力,柳塘镇也倘徉在这一片温暖中了。洪老爹坐在一张老式木椅上静静地晒着太阳。他的一头白发在上午的阳光下散发出炫白的光亮。他眼睛眯眯着,斜睨着飘浮着几朵白云的蔚蓝色的天空。老人惬意地伸了一下腰身,鼻子里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新鲜的干稻草的气息,古铜色的脸盘抽搐了两下,显示出和小镇一样的龙钟。
一个看上去四五岁的男孩跑过来,扯着洪老爹的衣角喊,爷爷,钱……钱……声音稚嫩而清晰。洪老爹阴沉了脸,嘴里嘟囔着,你这伢崽就知道吃,看你爸妈回来,我不告了他们去!一只手却在口袋里摩挲,抠出一枚硬币,在手中还未拿稳,小男孩两只小手伸过来只一抓,夺过那枚硬币便跑远了。男孩的步子踉踉跄跄,洪老爹的目光捉住他的身影,扯着喉咙在他身后喊,丫丫小心点,别跑那么快,可别摔着!
片刻工夫,丫丫再次出现在洪老爹视线里的时候,嘴里已叼着了一块辣皮,虽然辣得不住地吐舌头,他还是嚼得津津有味。这时候,丫丫的身边多了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女孩。那女孩头发有些长,遮住半边黑瘦的脸,拖着两条鼻虫,目光悚怯而阴郁;一件旧的长褂套在身上,又肥又大,那衣服显然是大人穿过的,套在小囡身上便显出几分不合时宜,小女孩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刚刚从戏台上跑下来的小演员。女孩将一根辣皮吞下肚,两手抚在衣褂上,贪婪的目光捕捉着弟弟手中的那包美食,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丫丫的姐姐天生是个哑巴,洪老爹一家人跑了许多家医院,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家人愁啊,为孩子的前途担忧。两个孩子的父母在南方打工,每年只是春节的时候回家住上五六天。那几天是两个孩子最高兴的时光,父母从城里带回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糖果和一些镇上少见的城里孩子才有的玩具。父母说了,他们现在赚的钱只够丫丫上大学的,等他们挣够了给丫丫结婚买房子,挣够了给丫丫姐姐上最好的特校的钱,他们才回来。
两个孩子嬉闹着,他们在一起经常打架,丫丫年纪小,却是个淘气包,有时不免挨了姐姐的打,他回来告状,奶奶就将姐姐打一顿。洪老爹看到丫丫的样子,常常便不自觉地想起儿子来。丫丫的一颦一笑,还有身上的那股倔强劲儿太像儿子洪兵了。
洪兵小时候便是个淘气的孩子,一直就没让洪老爹省过心。上学的时候,儿子和同学打架,将同学的鼻子打出血了,老师和被打孩子的家长找到家里来,要求赔偿医药费。上课的时候,洪兵将前排女生的头发剪了,老师批评他,他背地里却将老师家园子里的菜都拔掉整死了。作为家长,洪老爹隔三岔五地被老师请到学校里去成了家常便饭。洪老爹不明白,儿子身上哪来那么一股子戾气呢,老洪家可没有这样的遗传基因呀,他们家世代可都是老实本份的人呐!
“子不教,父之过”,这个道理洪老爹是懂的。可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又有什么用呢?洪兵还是不断地在外面闯祸,以致于镇上的人们早已忘了他真实的姓名,都喊他小名“淘气”了。对于儿子,洪老爹渐渐感到失望。淘气已经成人,洪老爹教训的言语严厉一点,儿子便对他怒目相怼,那神态不定下一刻便会干出什么有悖伦常的出格的事情来。儿子在外面偷鸡摸狗,拿汽枪将镇上的路灯打坏,将女学生的项链抢了去……洪老爹痛心疾首,这么多年来在与儿子的一次次较量中,他愈来愈感到力不从心了。
时光像螺蛳河的流水静静地流淌。
忽然有一天,淘气从拘留所回来,一本正经地对自己的父亲说,我要学开车。这电报体的简单一句话让洪老爹又惊又喜,看来儿子真的是开窍了,吃了苦头后明白事理了!如果果真有了一技之长,以后他就再也不会游手好闲了。洪老爹年轻的时候便是一名出色的卡车司机,现在为了儿子,他自然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淘气的悟性很高,胆大心细,天生是块学车的材料,不出一个月,他驾驶的技术已经很娴熟了。又过了几年,淘气与柳塘镇上的一位叫阿烦的姑娘结了婚,夫妻俩生下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丫丫后,便双双离开柳塘镇 ,一起外出打工了。
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一条乌篷船“欸乃欸乃”地在螺蛳河驶过,暮色氤氲中,船儿停靠在了柳塘镇。船上下来两个人,正是在外打工多年的淘气和阿烦回来了。最先看见两个人的是摇橹的韩四,第二天据韩四说,淘气夫妇这次一定是在外边发了大财回来的。淘气戴着副墨镜,衣着很光鲜,韩四注意到淘气的手上还戴着只金灿灿的戒指,总有鹌鹑蛋大小。临下船时,淘气甩给他一张“老人头”,说不用找了。淘气的动作有几分古怪,他无意识地掀起衣衫的时候,韩四恍然看见他的腰间扎着一捆捆钞票哩!
韩四的见闻风一般传遍了整个柳塘镇,人们很快知道淘气夫妇在外面挣了很多钱回来。看吧,他们家很快就要盖新楼房,买小汽车了哩!淘气成了镇里人羡慕的对象,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往往用手指着自家男人的鼻子骂,窝囊废,成天只知道窝在老娘的脚窝,能有啥出息?瞧人家淘气,在外边回来多风光!女人们这么说着的时候,在她们眼里仿佛外边的世界遍地都是黄金,就看你愿不愿意俯身去捡了。
有人看见回家不到一个星期的淘气与镇长斗气了,这事情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淘气要求到镇柳条厂上班。发了财的淘气为啥提这样的要求呢?有人琢磨着,这淘气的确是换了个人,不简单哩,守着座金山银山不如有个饭碗呐!那一天,淘气半道截住正准备外出办事的镇长,把自己的要求一说,镇长支支吾吾,推说这事不归自己管。淘气不高兴了。不高兴的淘气便发了脾气,镇上的人们看到的先前那个呼风唤雨、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又回来了。那一年,柳塘镇和邻近的断桥镇的村民因为山林的划分起了争执,淘气他们拉木材的车队被断桥镇的一伙村民围住,无法脱身。关键时刻,只见淘气赤裸了上身,瞪着一双牛铃般血红的眼睛,纵身跃入汽车驾驶室,一边揿喇叭,一边大声喝斥道,不怕死的,把路挡着!话音刚落,他“霍”地踩动油门,汽车像一头怪兽,发疯一般冲向挡路的人群,人群潮水般往道旁闪。断桥镇的村民做梦也没有料到大庭广众之下有人竟敢发动汽车,众人惊慌失措惶忿之际,淘气已带领着柳塘镇的车队大摇大摆地冲出了重围。这件事以后人们都知道柳塘镇淘气的大名了。此刻,淘气双手叉腰,临街一站,虎视眈眈,很有几分英雄的气概。但话一出口,他无赖的嘴脸便露来了。他拉长着脸对镇长说,不答应是吧,那今年过年我带了老婆孩子上你们家吃饭去。镇长素知他的为人,说得到做得到,一时抓耳挠头,沉吟了片刻,最后说,好吧!答应你就是,你这囫囵崽仔还是从前的贼德行!淘气咧嘴一笑,涎着脸说,谢谢镇长大人体恤民情!镇长哭笑不得。
淘气家的邻居玉嫂子这几天心里不够痛快,为着男人能到镇柳条厂里去上班,她提着好烟好酒往镇长家都跑好几回了,可镇长每次都说,这事还得研究研究!研究什么呢?玉嫂子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家淘气三言两语就把镇长镇住了,把工作问题解决了,而自家男人的工作问题依然看不到一丝希望。晚饭后,玉嫂子再次拎了烟酒决定去镇长家再去试一试。在经过淘气家客房的时候,玉嫂子无意地往窗户里一瞥,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英武的淘气原来是个瘸子!天气太热,淘气摇着一把蒲扇在一张竹制躺椅上躺着,他挽起右腿的裤管,露出雪白的一条腿。阿烦过来,双手在丈夫的大腿根部摩挲了两下,玉嫂子看见阿烦将淘气的那条白皙的右腿拿了下来,放在竹椅的旁边。玉嫂子定睛看时,终于看清那竟是一截假肢。
淘气的腿瘸了!这个消息在小镇上不胫而走,与之相关的消息接踵传来:淘气的腿一年前便瘸了。一天晚上在高速公路上,淘气驾驶的货车同另一辆货车相撞,对方司机当场身亡,淘气也受了重伤,右腿被迫截肢。在医院治疗的时候,医生给他安装了进口的最好的假肢,保险公司也赔付了三十万元现金,这也正是韩四那日看到淘气腰缠钞票的由来。由此人们也明白了为什么淘气那么迫切地需要柳编厂的那份工作的原因了。对于淘气的遭遇,柳塘镇的人们心理上还是保留着应有的同情,为他感到惋惜。是啊,世事难料,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嘛。
淘气现在并不避讳自己的残疾,每天从柳编厂下班回来,他便拄上一根金属的拐杖在小镇的老街上四处游走,拐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那是一种奇妙而悠扬的声音,它记录着从今往后的悠悠岁月,敲击着,像是敲击着生活的每一瞬间的分分秒秒,一切的因果在那场噩梦般的车祸发生之后便已悄然种下。他试图回到从前美好的时光,但是再也回不去了,他的心里有一种寂寥的悲怆。是的,他还是淘气,但他总能感觉到人们闪烁不定的眸子后面不一样的眼神。好在他的气场还在,就像是在猎猎风中屹立不倒的一面旗帜,这也正是他不久前能够公然挑战镇长权威的力量之源。事实上,他每天在街面上走一走,看一看,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他在看车,各种各样的小车,尽管小镇上能够看到的小车种类十分有限,但只要是一款新车的出现,他见了便会怦然心动,时常忍不住过去在新车上抚摸一下,好像当年抚摸年轻的阿烦。他在心底叹息:这辈子是与车结缘了!
淘气从前的一个哥们大友这些年经商发了,他刚买回一辆“现代”车,淘气见了,赞叹不已,常常从大友手中将车钥匙拿来,一头钻进车里鼓捣半天。这天,大友进城办事,淘气缠着同去,大友拗他不过,两个人一起上了车。大友开着车,淘气挨他坐着,两个人谈笑风生,话题很快聊到开车上。论驾龄,淘气是老师傅了,大友则刚出道。淘气对“现代”车的性能赞不绝口,说,兄弟,能不能再快点,再快一点!大友如今在生意场上春风得意,事业上踌躇满志,他是一个洒脱不羁的人,论及开车的技术自然不甘人后。大友头脑一热,脚下猛踩油门,小车风驰电掣般在公路上疾驰,像一头发疯的野兽。
在公路的一处转弯地带,不幸发生了,小车飞出了公路,一头撞向路边的一处陡坡。淘气的身子从车门飞了出去……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一地,淘气的一生飞了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大鸟无声地张开在湿泠泠的清晨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