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龙×李达康】爱屋及乌(修改,一发完)

00 钟声敲响十二的时候

午夜钟声敲响,那是公主变回灰姑娘的信号,也是催他睡觉的凶铃。李达康被迫收回黏着在京州市规划图上的目光,像魔法解除,每天用来代步的奥迪突然在他面前缩水成了棵胖墩墩的南瓜,可他不知道的是——

真正的魔法才刚刚降临。

01 童话故事的恐怖片式开头

就是在抬头的那一刻,规划图从脑海中的三维视效退回平面2D的那一瞬间,弓身在书桌前的李达康发誓他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儿从门那儿探进头来。一个很小很小的男孩儿出现在他面前,揉了揉他惺忪的睡眼。然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对视着同时眨了眨眼,小孩儿就又凭空消失了。

“大哥,”几秒钟后,杏枝从同一个地方走了进来:“十二点了,该睡了。”

李达康起床从来不用闹钟提醒,睡觉才需要。

“哦。”他三心二意地答道。

杏枝啊,我刚才好像看见鬼了。

看来确实该好好休息了,这是他最初的想法。

02 森林里的面包屑

可是之后接连几天,他都看到了——

打开卧室门时,从他身旁擦腿而过的男孩儿,在书房里,跳起来从桌上偷走他橡皮的男孩儿,甚至还有一次,在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突然从楼上冲下来的男孩儿,四五岁左右的一张小圆脸,个头可能再欠一些,边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糖,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对视了良久后,小男孩儿冲楼上喊:

“爸爸,有贼啊!”

飞快地窜回了楼上的房间里。

李达康捡起被小男孩儿遗弃在地上的黄橙橙的糖纸——

大虾酥糖。

哦,是真闹鬼了啊。

被揉成团的糖纸“咻”的一声进了废纸篓。

03 枕头旁的小豆豆

当天晚上——

大约是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吧,李达康隐隐约约觉着有一团小小的黑影拱进了他的怀里。半梦半醒间,昏昏沉沉的脑子将早年经历过的剧情,套在如今混乱的情境上。

小老鼠钻进了他的被窝,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妈妈?”

这小老鼠眼睛怎么这么大?

“睡觉呢,别吵。”

……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准时醒来,李达康看着窝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儿,很冷静地下床拉开窗帘,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男孩儿圆嘟嘟的脸上,小家伙瑟缩了下,披着金的睫毛狠命地抖了几抖,接着,他的表情又放松了下来,重新平稳地打起了呼呼。

李达康懵了——不是鬼啊?

那这是谁家孩子啊?

04 魔术师的礼帽

龙龙被从被窝里提溜出来的时候,一脸的不情愿,整张小圆脸都皱缩在了一起,成了一枚胡桃,他张大了嘴巴,经过长达五秒钟的酝酿后:

“我不起床!不起床——!坏蛋,我不起床!”

尖利的叫声,让李达康立刻两只手堵住耳朵。

——他果然最讨厌哄小孩儿了。

“我不起床,我不起床……”闹腾累了的龙龙顶开蒙着头的被子……自己被自己给闹清醒了。

“你是谁呀?为什么在我床上?”

李达康抱着胳膊,我有个同样的问题也想问问你。

“小朋友,这是我的床。”

事实上,他们俩说得都不大准确。准确地说,这床一半是李达康的,一半是龙龙小朋友的,以他们二人为两点连线,在中点做垂直线为分界,他们的床包括被子、床单、枕头都被这条分界线分割成了风格截然不同的两半,像品味诡异的艺术拼接品。不只这张床,甚至房间,都被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边界清晰却无缝接合。

“你不觉得诡异吗?”

李达康问这个不知从哪个世界跑来的小朋友。

继而被龙龙的“你好没见识”的目光给打败了,果然在小孩子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情理之中吧?

魔术师从礼帽里拉出毛茸茸的小兔,小朋友们会开心地拍手,却并不觉得这是个骗局。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那些寄居在兔子毛皮深处笃定于万物的规则而无时无刻不在大惊小怪着的大人呀。

05 父亲与旅途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声音从门外传来:

“龙龙,起床了没有啊?爸爸进来了。”

操,李达康惊了,这里真是别人家吗?他看了看龙龙,是叫“龙龙”是吧?

“爸爸,你等一下!”龙龙冲门外喊了一声,又扭过头来拉着李达康的手:“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人类把你抓走的?”

他是把我当成什么了?李达康边这么想着,边就被被子蒙了起来。

“精灵耳朵不都是尖的吗?”

他听到小家伙边把他捂紧,边这么嘟囔着。可他却并没有在意,因为他在疑惑那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

龙龙的爸爸在下一秒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把自家孩子提溜起来,一通亲亲抱抱——这是他出差前的日常。

“龙龙,爸爸到时候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在家里乖乖听妈妈的话,知道不?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回来时买给你。”

童话的世界里,懂事的小姑娘让父亲许诺摘下旅途中遇见的第一枝玫瑰。现实的世界里,不懂事的小男孩儿对着父亲哼了一声,两只鼻孔出气。

在一旁发酸的继母和躲在被子里的李达康,对正在发生的道别,不约而同地,嗤之以鼻。

然后没过一会儿,龙龙就禁不住他亲爹的骚扰把自己也蒙进了被子里。

李达康摸黑抹了把小屁孩儿的脸,果然是,凉凉的咸咸的泪水,他发自内心感到了一种无力的情绪。

06 如晴天,似雨天

宽敞明净的窗,一半是晴空,一半是雨。合二为一的床,纯色的床单,半被姹紫嫣红占据。龙龙那半边房间的玻璃柜子里,样式古旧的蓝色印花布上从上面搭下,半遮住格子里的七巧板和并不属于这个年代的小人书。

“龙龙,你那边是几几年?”

“嗯……今天是星期六。”

李达康扶了下额:他这么小的时候会笨到连几几年都不知道吗?

会的,对孩子来说,下个星期便是无比遥远的事情,哪里会认真地去想今年是哪一年,明年的自己会在哪里。

“那你明天记得问下妈妈你们哪儿是什么年月好吗?”

“嗯……好吧。”

龙龙一副很神气的“姑且就答应你了”的模样,擦干眼泪,把自己要穿的衣服理所当然似的递了过去。

07 相片、回忆与惊吓?

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龙龙毫无预兆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本来已经关掉了的台灯重又透过灯罩在天花板留下昏黄的圆,小家伙双膝着地爬在他那头冰凉的地板上,在床头柜里翻找着什么东西,然后,被匆匆下床的李达康,提溜着胳肢窝,抱了起来。

时间,晚上九点;地点:京州市委一号楼的主卧。

没错,仅仅是晚上九点,李达康就已经躺在床上了。自从被迫和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孩儿同床共枕后,李达康就不得不适应了龙龙的时间。小孩子要长身体不能晚睡,他不好半夜回卧室把小家伙闹醒,只好陪他一起睡觉。

“你怎么把相框放在抽屉里了?”

李达康看着被龙龙抱在怀里的相框,小孩子的行为真的是令人费解。

只见龙龙十分正式地把怀里的相框摆回面上,一脸正经地跟他解释起其中的道理:

“爸爸和妈妈吵架,我生气了,这是对他的惩罚。不过今天爸爸回来了,给我带了好吃的,还哄了妈妈,我就原谅他了。”

李达康眨了眨眼,他也是个曾经相信杨花泡在水里便会变成毛毛虫的男孩儿,自己订立的奖惩,写下的童话,只要说对了咒语,大人便会在意。

这样的感觉,也许每个曾为孩子的大人都会经历,面对着越来越无法理解的小孩子的世界,在某个瞬间,毫无预兆地就迸发出一丝怀念来,像是早就被抛在身后的最初的那个家,突然传来消息。

“对了,你想不想看看我爸爸?他跟我长的可像了。”

小孩儿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把相框递了过来,李达康为了不驳小孩子的面子,也只好双手接过:

“的确有点像——立春书记?!”

李达康盯着把龙龙架在肩上的男人,彻底地呆住了,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是立春书记年轻时候的样子他还是不会忘的,毕竟……

但如果老书记是龙龙的爸爸,那龙龙就是——

“赵瑞龙!你是赵瑞龙?!”

“哇——!”

小孩子受不得这般一惊一乍,立时哭了起来。


08 时间里的孩子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不哭啊,不哭……”

李达康手忙脚乱地拍着孩子的背,生疏地重复着那早已陌生的曾出自外婆口中的话语,那让他蓦然想起几十年前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

他把人抱在怀里,一下下地顺着气,边就观察起怀里哭红了眼的小孩儿。

这又不仅仅是老书记的儿子,这还是在刚刚六岁的年纪就被人拐跑了的老书记的儿子啊。

他的父亲找了他三十多年,然后他就这么在三十年后,毫无预兆地跑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09 疯帽子爸爸与他的男孩儿

“立春书记,”

最初的时候,他就这般叫他,那时的赵立春是在自己如今的位子——京州市市委书记的任上。那人升任省长后他们再见面,李达康还是习惯性地这般叫着,刘新建在一旁半是玩笑地矫正,赵立春的手却落在他的肩膀上:

“我还就习惯了达康这么叫。”

后来他再升任省委书记,李达康还是这般叫他,这又似乎没什么不对了。之后……再之后,赵立春离开汉东,他却依然改不了口。

可除了这个称呼,如今握着手机的他竟就没什么再可说的了,李达康想他该问起赵瑞龙,问这个孩子是如何走丢的,他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可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一桩旧事,又是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旧事,叫他如何开口揭人疮疤。他和赵立春上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立春书记门牙掉了,整天带着副假牙,耳朵变背了,以至他总要拿出自己平日里训下属的嗓门和他说话。

可他在这人面前又是习惯了温声软语的,这无关官职高低,只是他在他面前,就是这个样子,仅此而已。

因为不管李达康再见到他几次,这人在他眼里始终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副样子,人前雷厉风行的改革大将,不管是眼界还是手腕,他追赶二十余年,依旧不及,人后……人后他只是个弄丢了孩子的父亲而已。私下里,赵立春的时间是静止的。

作为秘书跟他一起出差时,李达康曾疑惑白日里大嗓门的领导,晚上竟是这般安静的,经常看着什么便出了神,一愣便是许久,像他的时钟被骤然调慢了频率。后来真正的熟识了,才发现他的时间的确是静止了,停留在等待的姿势里。

“达康啊,瑞龙和你差了十一岁,可你小时候,一定没他那么皮。”

“我向来不会教导孩子,等他回来了,让他叫你哥哥,你来帮我好好教他。”

赵瑞龙又不止是赵立春走丢了的孩子,他还是李达康素未蒙面的弟弟。

“立春书记,过几天,我去北京瞧瞧您吧。”

10 错乱时空间的门

京州市委的一号楼是这样一栋奇妙的房子,它有着一扇又一扇时间线不大稳定的门。由龙龙打开时,另一头便是82年的时空,由李达康开启,它便通向2018年。

李达康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赵瑞龙,小小的脑袋从虚掩的门缝那儿探出来,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不喜欢把门咣当死的习惯。

通向外面世界的那扇大门,被他们一致地视为某种禁忌,等了许久才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起踏出,就像闯关游戏里的最后一级。

一大一小两个人第一次的冒险,开始于时空错乱的两个月后,被子里隆起的一团,被充作掩护,没有人质疑赵家的小魔王需要睡过一整个早上的时光。

52岁的李达康领着五岁半的赵瑞龙走上了82年的京州大街,来到汉大的校园,他望着头顶没有一丝杂质的瓦蓝瓦蓝的天空,有些担忧赵家对龙龙安全上的不上心。

他认识的那个赵立春,对着成了年的女儿依旧设着森严的门禁,对约会的对象也有着严格的考量,两个女儿皆苦于父亲的不近人情,想来一切却是因着曾经的疏忽而埋下的根。

“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走,也不要吃陌生人给你买的东西,知道吗?”

龙龙吐出了自己吃了一半的花生糖,很不舍地把它放回李达康的手里。

李达康有些无奈:

“我不算陌生人,我是你哥哥。但别人,别人给的一定不可以。”

11 关于哥哥

关于哥哥这个称谓,龙龙曾经一度想要反驳,毕竟——

“你比爸爸看起来还要老。”

对此,李达康拿出了他之前跟着立春书记出去视察时的老剪报:

“我在正常的时间线里比他小。”

“你认识爸爸?”

“当然。”

“那你也认识之后的我?”

对此李达康一直都没想好答案。

12 高塔上的莴苣姑娘

李达康曾把赵立春的一切当做自己努力的目标,他的开拓精神、他的霸道作风、他对身边人的严格要求。

日复一日,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再回头时,泛大陆已然裂成两半,曾经骨血相连的女儿和妻子被一眼望不到边的太平洋隔在了地球的另一侧。而他,独自一人,被困在高塔上,却没有长发来编织回到地面的绳梯。

他是怪过赵立春的,他以为至少他们应该在同一座塔上。可这世上,唯有孤独,无从分享。

或者该说在龙龙来到之前,他的孤独,无从分享。

这个孩子,赵立春说要是见到,他该叫你声哥哥。立春书记这般说后,李达康便真把这个只有一点大的小家伙当做自己忘年的弟弟。

13 果壳里的小小宇宙

龙龙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孤独的,不管你从父母一方那里得到多少关爱,都无法弥补另一方的缺位,更何况有时间与精力付出关爱的那一方,还要花费一大半的时间和精力与另一方争吵。

这就是为什么在龙龙的妈妈给他讲完睡前故事后,李达康总会再给他补一个,就当是为那人补的。

虽然他总觉得赵立春亏欠了他点什么,却也同时会觉得自己欠了他。李达康知道自己当年是个什么样,刚从学校出来,人情世故一概不懂,老领导对他的另眼相看和手把手的教导,他一直都不大明白。

李达康每天补给龙龙一个故事,但就像罗马不可能在一天内建成,说故事的本领也不是在一天内便能练就的。幸好2018年的科技比起1982年堪称万能,就连说故事都不用捧着本童话书。

虽然这科技也有让人头疼的时候就是了。

一次和沙书记谈工作时,他回了个要紧的短信,再抬起头,便见沙瑞金把门一关,面露难色,旁敲侧击。

他和他谈起了高育良的问题,说这位同志的错误需要引以为戒,又说拐弯抹角地说婚恋状况还是早日向组织汇报为好,起码要告诉他知道,他也好在国富书记帮他说话。

莫名其妙的对话进行到末尾,李达康才闹清楚是自己手机桌面上的“亲宝听”被这位领导瞄见了,他只得笑笑推说那是家里亲戚的孩子来住时哄孩子用的,他边这般说,边庆幸自己全身就这身干净羽毛让人无从挑剔。

沙瑞金看他坦荡,便也宽了心,只是吞了口茶进肚子里后,又觉得可惜,说他不该放任自己这般孤独。

沙瑞金看到他时他已经在那高塔上。他和沙瑞金,他们关系不错,也默认了对方会成为今后几年的搭档,政治上同进同退,甚至生活上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朋友,可要再亲近。却不能够了。沙瑞金不是没有试过。但他太谦和有礼,关起来的门对他便是关上了,他没法砸开。

“要是有个孩子和你作伴也是好的。”

他看着笑得真诚却不全然亲近的李达康,叹出一口气来。

可李达康真就多出来了个孩子,一个来自1982年的孩子。然后他把对李佳佳的亏欠,对赵立春的亏欠一股脑都在他身上弥补过来。

龙龙便毫不客气地仗着自己的孤独,越过时间的边界,拱进这位便宜哥哥的被子,关了灯的昏暗室内,他不老实地打着滚,央着自己五十岁的哥哥再讲一遍荒唐骑士骑着瘦马大战风车的故事。

赵立春总在出差,龙龙变得不大好糊弄,相片越来越多频繁地被收进抽屉里。李达康疑心是自己让龙龙得了寸,提高了他的期望值,可立春书记那里,哪里来得一尺?

可这又不是最紧急的,最紧急的总是时间,它催逼着,滴答滴答,从不放慢它的步伐。赵瑞龙失踪在六岁生日后的那个四月的开头,那个时候枇杷未黄,离他能触到的那个过去,只剩一周的间歇。

晚上的时候,龙龙总是紧紧扒着他,他有时会被闹醒,被一种窒息感,那时他会觉得他们两个被包裹在一层透明的果壳里,外面是孤独的空无一物的茫茫宇宙,没有人,也没有空气。

他不想让时间从他身边带走这个孩子。

14 Bingbong,bingbong,我的好朋友是谁?

将龙龙带出的时候,李达康有几分忐忑,他不确定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否足够的理智,可他觉得自己总得再试试。

心里有个声音在质疑着他:你确定这不算拐骗吗?也许你就是拐走这孩子的真凶。

可他依旧带着龙龙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高铁,没关系,他对自己说,我会把他还回来的。

立春书记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前年刚做过搭桥,这几日,又住了院,李达康拉来椅子,坐在病床前,他们像所有分别了许久的长辈和晚辈一般聊着天,赵立春问:

“达康,你的胳膊,是不舒服吗?”

李达康低头看了眼几秒前蹦蹦哒哒跑过来跳上自己膝盖的男孩儿,心一下沉到了底,手也从搂着他的姿势耷拉了下来,让弯曲的弧度显得更加正常一些。

“没什么,前几天用过了力。”

果然是看不见的吗?

就像自己在82年的立春书记面前那样,是不存在的人吗?

就连那些在他和龙龙看来显而易见的拼接在一起的古怪房间,杏枝和82年的赵家人都通通视而不见。

怀里被忽略了的男孩儿不安分地挪动了几下,拉了拉李达康的袖子:

“这个是我爸爸?”

龙龙皱起鼻头,觑眼瞧着靠坐在病床上的人,一脸的嫌弃:

“他好老,头发都没几根了,还不好好梳。”

可李达康没有理他,他只是轻轻地以不明显的动作握住男孩儿的腿,示意他不要乱动,自己脑子里却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填满了:

你真的存在吗,龙龙?

杏枝看不到你不要紧,她从不曾认识你,路人看不到你不要紧,你不是他们的心头宝,可如果一个常年思念着你的父亲都看不见就坐在我膝盖上的你——

那你真的存在吗,赵瑞龙?

还是我在五十岁的年纪,突然多出了一个幻想中的朋友?

Bingbong,Bingbong,我的好朋友是谁?

他叫龙龙,或者该叫它孤独?

15 时间剩下的东西

从医院门口出来的时候,正撞上了赵小惠。李达康没有立刻认出她来,赵小惠却是叫住了他:

“李哥。”

这声音好歹是熟悉的。

他们多年未见,李达康却在前几天的电话里问了她许多关于龙龙的事情,这让她萌生了和他谈谈的想法。于是,两个人就坐在了医院附近的咖啡厅,龙龙挤在李达康身旁,睁大眼睛把它瞪成平时的两倍大,示意他给自己让出更多的位置来。

“其实那时候,起码是最初的那一两年,我一直都挺讨厌你的。”

赵小惠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捧着咖啡杯小口地呷着。

李达康笑了:“我知道。”

可他也知道,她从不在外人面前将胳膊放在桌上。

“当时的原因其实挺傻的,”赵小惠盯着李达康肩膀上方的一块儿地方,脸上显出些尴尬的红晕:

“我那时一直怀疑是你拐走了龙龙那个小费事包。”

赵小惠看着李达康在她面前讶异地睁大眼,突然就噗嗤地笑出声来:

“是真的,我有证据。他是见过你的,至少是……见过一个叫李达康的人。”

然后,李达康看着被赵小惠从包里拉出的在衣摆处绣着自己名字的白衬衣,愣住了。

他对这件衬衣全无印象,可母亲的针脚就算隔了这么多年,他却仍旧记得。

16 蜻蜓的半边翅膀

他一手攥着那件衬衣,一手牵着因为自己半天不理他而置着气的龙龙回到了京州。这次耽搁地太久,就连龙龙粗心大意的家长也发现孩子不见了。龙龙背着手站在书房里罚站,被家里人挨个儿训话。

把他拐出家门的罪魁祸首就站在身边,爸爸妈妈却对这个人视而不见。

后来本来就不愉的立春书记和夫人又吵了起来,就谁对孩子更不够上心这个问题,龙龙趁机溜回卧房,他红着眼角和鼻头,气哼哼地跳上来就咬了李达康一口。

还没换过的乳牙咬上来,依旧很疼,李达康却只知道盯着手上攥着的衬衣发楞。

2018年的门打开,杏枝走进屋,惊奇地看着大哥递给她的衬衣。

“哥,你回老家了?我记得大姑留下来的衬衣因为发霉,早几年前就被嫂子全清出去了。”你还为这事儿和她大吵了一场。

是啊,李达康想,他这儿也没有的东西,怎么会跑到龙龙那里?

本就无端的事,愈发扑朔迷离。

17 大难不死的简·西摩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快到末尾,可有件一直被我们忽略的事,有个一直被我们忽略的人,如今却不得不提起。

在这之外的千万个平行宇宙里,她都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段故事里的人,她从不参与赵立春和赵瑞龙的人生,可她却又确定无疑地影响着他们,作为被怀念的妻子,作为早早缺位的母亲。

但我们先不讲她,不讲1982年,让我们先回到更遥远的时代,说一位五百年前的英国王后,一个与我们要讲的这一位在某种程度上相似的人,她叫简·西摩。

简,温柔普通的名字,平常、而不被记起,可她却是亨利八世——那位现实版的蓝胡子杀妻狂——的第三任妻子,又也许是唯一一位会被她的丈夫以温柔的口吻怀念着的,甚至——在有些人的说法里——是爱着的妻子。她为这位国王诞下了唯一的合法男嗣,以生命为代价。可如果简·西摩大难不死,面对一位野心超过教皇而永远利益至上的政治家,她是否能真的大难不死……

她的丈夫首先是一名国王,她的丈夫,首先是一名市委书记。

李达康知道立春书记和他夫人感情不愉,他以为让这场婚姻彻底破裂的是龙龙的失踪,但站在龙龙和他共用的卧房里,听着这位龙龙的母亲、赵立春的妻子,把龙龙拢到身边,认真地问他选爸爸还是妈妈,要不要跟妈妈去美国时,他才知晓:不是龙龙的失踪导致了夫妻感情的破裂,而是夫妻感情的破裂导致了龙龙的失踪。

她知道赵立春不可能允许她把龙龙带走,所以干脆偷走了他。

凶手在这里。

“你要离开吗?”

李达康张大嘴无声地问那个被妈妈拢在怀里的小小的男孩儿,似乎完全忘记了赵夫人不会听见他的声音。

龙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妈妈,眼里是他那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张皇。

18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做艰难的决定前,不论为政还是为人,李达康总是会先检视一遍自己的良心,会先问自己一句:是否有私?

你想留住他,是否有私心呢?

那之后李达康沉默了,他从男孩儿身后抱紧他,手臂与男孩儿的母亲交叠在一处,时差36年,距离为0,他在男孩儿的耳边安慰他:

“不要顾虑我,选你想选的。你长大后,如果还记得这一切,随时可以回来找我,我永远是你哥哥。”

男孩儿抬起头,在母亲诧异地目光下,久久地看着身后,半晌,他回过身:“我和妈妈走。”

19 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那之后,他跟着龙龙的脚步,看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纠结于该带走什么留下什么,看他把“我和妈妈zou了,爸爸你不yao dan xin”的纸条放在赵立春的书桌上。

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他的妈妈会告诉他“宝贝,我们不能拿爸爸给你买的东西,一样都不能”,他的妈妈会趁他不注意,将那张他留下的纸条丢掉,之后她会把孩子藏在某个旅馆,或亲戚的家里,她会扮演一个因为孩子失踪而心碎的失去理智的母亲,她会装作负气离婚、远走他乡。

女人一旦狠下心来,她可以看着她曾经爱过的男人真正的心碎,可以面对自己三个子女做出选择。他想欧阳对他算是顶好的,他起码知道佳佳在哪儿,佳佳还活着。

李达康作为那个时间里的透明人旁观着,安慰自己他甚至不能确定他真的认识过赵瑞龙,静静地看着听不到他安慰的赵立春。

然后他透过虚掩的门回到他的2018,卧室在龙龙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便恢复了原来的风格。

20 那柳树下的孤独的梦

“我听小惠说你问了龙龙的事?”

在一切恢复原样的一个月后,他又去探望了他的老领导,赵立春对着杯子呷了口里面的白水,慢吞吞地说:

“你知道吗?达康啊,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和你挺有缘的,所以就硬是把你从梁老头儿那儿要了出来。”

李达康知道,他当时刚做完自我介绍,赵立春那双总是过分尖锐的眼睛就一下变了,像是融进了什么没有棱角而带着温度的东西,他说觉得和自己有缘,自己就这么被调到了秘书一处去。

杯口汩汩涌出的蒸腾的热气被赵立春吹散了,他的眼神随着话语的流出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龙龙小时候有个幻想出来的朋友,它也叫李达康。”

21 在这样一个童话里

李达康听到这儿,全然地愣住了,任凭立春书记絮絮叨叨地继续和他说。

“他当时一笔一画地给我写你的名字,‘康’字笔画那么多,他却写的出来,还写的很漂亮。所以我那次见到你,就回去琢磨,琢磨着,琢磨着,觉得你们以前,肯定是见过。”

……

“最后就在龙龙之前的衣服里,翻出那件有你名字的衬衣。那是他有次被保姆带着去汉大的花园里玩儿,请的阿姨没看紧,他又淘,爬假山掉进了池子里,后来说是被路过的一个大一新生捞了上来,还给他换了身干衣裳。”

……

“我一想,那也许就是你呢,我见你穿的衬衣袖口上也绣了你的名字呢。”

……

“后来,他就幻想出了个叫‘李达康’的朋友陪他玩,说那是他哥哥。”

……

李达康想:这样啊,是这样吗?

那一切原来确实的发生过。

他看着对面白发苍苍的老人,心里突然没了那股子憋闷。他和龙龙的缘分,原来自始至终都并没有依托这个人而生,赵立春对他好,与他无关,他对龙龙好,也与赵立春无关。这反叫他觉得坦荡,坦荡里又带着释然。

走出老人的病房时,他有种无比轻松的感觉,即使这一个月和他可以回忆起的年月里都并没有一个叫做赵瑞龙的人来找过他、叫他哥哥,这又有什么?

那六个月是真真正正地曾经存在过。

世界一下子就变得清晰,满是色彩。

他看见负责抽血的护士推着小车从他身旁经过;和大厅里一个操着标准汉语问护士心内科病房在哪儿的中年人差点撞个满怀;他在去机场的地铁上对沙瑞金说明早会加入他的晨跑;然后他坐在灰色大鸟的肚子里飞回京州,回到那个曾经混杂进另一个时空的卧室里。

那件早早被他遗忘的往事在夜色温柔的笼罩下栩栩如生起来,他想象着龙龙湿哒哒的头发,在梦里帮他换上对孩子来说过大的衬衣,他边帮他扁袖子边说你要快快长大,考到汉大来……

梦的素材是什么?

立春书记的叙说,抑或是那被他压在箱底多年的回忆?

这一切在梦里都不足挂齿,轻如鸿毛。

22 必要有童话的结局

他的梦醒了,一阵门铃声闯了进去。

李达康踢踏着拖鞋下了楼,边系着衬衫的第二颗纽扣,杏枝疑惑地转头看着楼梯上的他:

“大哥,这个人说……”

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男人,总觉得和自己昨日在北京住院部大厅里撞见的是同一个,这人圆圆的脸,头发向后梳着,两只眼睛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变得亮晶晶的,之后,似有想起什么,中年男人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我还以为……你是我幻想出来的。”

可他终是鼓起勇气,红着脸迎上李达康的目光:

“可你确实对我说过的,说我随时可以来找你,你永远是我哥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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