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悲声风飒飒,人间情路漫无涯
《一》 山是苦驼山
六岁那年,父亲将我的棋盘砸烂,然后送我出门。
走过大漠,趟过激流,他仿佛心事重重,我问他,他不说。
行程的终点,是一座山,没有高耸入云的绝壁,也没有青松绿湖,就那样光秃秃的一座山,很矮,很丑,父亲站在山脚不说话,怔怔看了半天,轻轻叹了一口气,带我上山。
山腰上有个木屋,木屋前站着一个老人,手里拿把木剑。
父亲指着他说:“以后,你就跟着他学剑术。”
我不肯,我说我不喜欢剑。
父亲狠狠打了我一巴掌,他说,我不管你喜不喜欢,你必须去学,如果你在二十岁之前敢踏下山门一步,他就会杀了你。
《二》 从此,我走进了江湖
就这样,这个老人做了我的师傅,他仿佛很喜欢我,还说在我小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也很耐心教我,我却志不在此,我看着自己握剑的手,本来我是要用它弹琴作画的,如今却来学这杀人的技巧。
山上的日子,很苦,就像这苦驼山的水,山上的日子,很无聊,无聊到我连一个交流的朋友都没有。
我的师傅,他从不让我问他的名字,不过我却知道,因为大概每隔几天就会有人来这座山上,不为别的,只找他,都是些江湖中人,我听到他们曾在门外叫喊时称他为天下第一剑,放肆着,叫嚣着,像市井的屠夫。
不过这些人后来都闭嘴了,师傅的剑很快,快到我根本看不清人在哪,剑在哪,快到这些人压根连惊呼声都没有发出来就丢了性命。
有血洒在地上,我去清理,我感觉师傅这样做有些残忍,这些人罪不至死,赶跑他们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杀人。
师傅看了我一眼,慢慢用白娟擦拭剑身,他问我,你知道他们为何而来?我答,不知,他将剑身放入剑盒,你年岁尚小,不识这江湖凶险,这也不怪你,但为师要教你,方才那些人,就是为了我的项上人头而来的,可以这么说,方才我如果有半点心慈手软,见不得血,那现在躺在地上,身首异处的就是我自己 ,我教你的就是如何杀人。
你是富家子弟,家有良田万顷,但也只是这些而已,在江湖中想要立足,就得杀人,你不去杀他,他就来杀你,日后你的家业要靠什么来守?无非就是这你所不喜的杀人之术。
师傅说的很郑重,年少的我似懂非懂。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师傅的剑是一把绝世好剑,好到可以让无数的人为之甘心赴死,剑长三尺二,宽半指,玄铁剑柄,寸长红绫。这是一把不会沾染血迹的剑。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它有一个名字,叫做“无涯”。
《三》 江湖悲声风飒飒,人间情路漫无涯
我上山的第三个月,苦驼山迎来了它的另一位客人,苏客出现在夕阳下,风尘仆仆,不对,是满身伤痕,他跪在师傅的院门前,恳求师傅教他剑术,师傅转身,不教。
就这样,苏客一跪就是四天四夜,我去问师傅为什么不收他,我看不出根骨与资质,不过他的身体比我壮实,而且他更愿意学剑。
当第五个太阳从山尖露出头的时候,我来到苏客面前:你走吧,师傅说了,不会收你的。
那他可知我是谁? 他的嘴唇裂缝如干涸的河床,声音就像被暴晒的黄沙,松散而无力。
他说了,正是知你是谁,所以才不能教你。
那就请你转告他,就说我苏客,宁愿等死在这,也不会回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对一样东西如此狂热,我可以看到苏客眼中的决绝与光芒,那是我所没有的。
我想要的生活是题诗作画品清茶,游湖喂马走春林,我想不出如果以后的生活不是这样,那还有什么滋味?
我取了苦驼山的水给他喝,他呛了一大口,苦的?是啊,这里的水是苦的,风是寒的,人是寂寞的。
苏客留在了苦驼山,我也终于有了伴。
尽管师傅还是不愿收他,他却在师傅门前安了家,被天席地,燃篝火,饮苦水,就像一个剑客,我曾问苏客,你为什么要学剑,我看到火光在他眼里升腾,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他咬着牙:报仇。
报灭门之仇,一个月前,西北苏家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一百七十六条人命,鲜血染红了铸剑的石台。
苏家虽为兵器世家,却一向与世无争,武器榜首十前三都是出自苏家先辈之手,包括榜首天下第一剑--无涯剑。
师傅说,塞北景凉王,喜剑,曾出十万金购天下第一剑,不得,出师西北,寻剑炉欲再造无涯剑,景凉王求剑谁敢拒绝?然而,苏家拒绝了他。
我很不解,师傅是天下第一剑,难道还会怕得罪景凉王?
师傅转身,我早就不下山了,我不教他,只是不想害了他。
景凉王要的,可不仅仅是塞北,他想要整个江山。
苏客倔得像头驴,一心要学剑,而师傅更倔,说不教就不教。
师傅不教,不代表苏客不去学,每隔几天那些江湖中人来门前叫嚣的时候就是在提醒苏客,该上课了。师傅的剑快若惊雷,有时候只是剑光一闪,留下一地尸体,师傅从不出第二剑,但只是一剑就往往让苏客呆立一整夜,眼中炯炯有神,仿佛在回味什么,我清理完该清理的东西,会吹吹夜风,看看星空,而苏客不会,他的眼中只有剑。
苏客的资质真的很好,他能从普通的剑招下捕捉到最纯的东西,而我不能,或许我的心不在这,我的心在题诗作画品清茶,游湖喂马走春林。
《四》 承君一诺,必守三生
山中寂寞,我无趣的时候就去陪苏客练剑、喝酒,苦水酿出的酒,比水更苦。
多年学剑,父亲甚至已遗忘了我,我以为这一生都要这样度过,我已很久没有题诗作画,也没有走过春林了,与我做伴的只有师傅和苏客,寒风苦水与送死的人。
学剑十三年,我看到的都是异地的月,我的生活只有练剑,喝酒,还有做吟诗赋曲的梦。
我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改变。
直到有一天,苏客走进了师傅的院子,跪在门口,一如十三年前。
师傅梳洗换衣,将满头白发盘起,从匣子里取出剑,庄重得像一个赴约的剑客。
他们的对话很直接,苏客头伏于地:我要去报仇。
师傅问他,你可知你这一去会怎样?
江湖人,江湖死。
苏客说,他不愿背着血海深仇再如此苟活。
我需要那把剑,苏客的目光坚定且火热。
对一个剑客来说,手中的剑不是兵器,是伙伴,是生命,我知道,苏客想要的太重了,不过,他要报仇,就必须这样。
该来的总会来,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学到了多少。我可以听到师傅声音中的疲倦与无奈。
你一定要出全力,因为我会把你留在这。
师傅出剑,剑光凌厉,快如惊鸿,起风,卷动我的衣角,风沙迷眼,就在那一瞬间,师傅动了,一剑直至苏客胸前,我在这道剑光中沉醉,却在另一道剑光中惊醒,苏客拔剑,如火光升腾,如闪电一般,没有凌厉的气势,却去势如虹。
师傅的剑很快,可苏客的剑更快,师傅输了,他终究是老了,但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到,苏客的剑刺在他胸口,有血从伤口喷出,伴随着每次胸口起伏。
我上前扶住师傅不让他倒下,这是一个剑客的尊严,可以在对方的剑下死去,却不能在对方的眼前倒下。
我改变不了什么,我能做的,或许只是维护师傅这作为剑客最后的尊严吧。
师傅将手中的剑递给苏客,你赢了,这是你祖辈的剑,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山路曲折,保重吧。
师傅对我说,我没能履行承诺教你到二十岁,此入江湖,诸多凶险,我不能再为你指路,别难过,记着,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别后悔。我终于明白,剑不是用来杀人的,要用来保护对自己重要的人,容梦,是我错了。
师傅死了,死得云淡风轻,我将他葬在后山,从此再无天下第一剑客。
《五》 一朝入江湖,终生不得出
三月之后我与苏客离开苦驼山,他踏上复仇之路,我回到江南老家。
父亲看到我很平静,我未满二十却下了山门,很明显,是阻我下山那个人不在了,他什么也没问我,只是当天晚上我看到他在院里喝酒,一个人和明月对饮,仿佛在和哪个老友告别。
我从未问过师傅的名字,也不知他的过去,他把自己困在苦驼山,却一生紧握第一剑,我知道他绝不是为了天下第一,我的所有疑惑都随着师傅的死,再也找不到答案。
想起有夜,苦驼山上,月光清冷,苏客一人饮酒,一个月前,苏客十多年来第一次下山,我不知道他在山下一个月经历了什么,嗯,有一个姑娘,他说,她叫红莺,总喜欢穿一身红色的衣服,苏客对我说,等报了仇,就去找她,放下手中的剑,找个乡野隐居,再不问这江湖中事。
是夜,我焚香煮茶,研墨提笔,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要怎么下笔,看着自己曾经握剑的手,我突然想起苏客,或许他终会大仇得报,带着红莺归隐乡野,我突然想起师傅,不知在那抔黄土下,手中无剑,他会不会寂寞,我下笔,在洁白如雪的白纸上写下一个一个剑!剑!剑!一笔一划,凌厉如锋刃,我悚然一惊,我竟没有写出深情的诗篇,也没有绘出华丽的画卷,学剑十三年,这剑意已融进我的灵魂里,即便我离开了苦驼山,也逃不开这江湖。
《六》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江湖上的消息传得很快,无涯剑又入江湖,掀起好大的波澜,听别人说,就像当年的天下第一剑,一个月间,苏客手持无涯,破武当,灭青门,将景凉王的鹰犬一一屠戮,这些可笑的江湖中人,不知会不会后悔入了庙堂。
苏客的传说就像他的剑一样,锋刃难掩,每次听到他的消息都是一场腥风血雨。
苏客曾来找过我一次,深夜,我闻得风声,月下会故人,苏客看起来仿佛很疲倦,我为他备了酒,他独饮不绝,我从未见过这么颓废的苏客,我知道,有些事是瞒不住的,他知道了,红莺,塞北景凉王之女。
苏客没有责备我瞒着他,当夜离开的时候他的眼中已恢复清明,也许,他只是想找个朋友喝喝酒,而我,是苏客唯一的朋友。
《七》 衣冠尘土梦一场,江湖是非纸半张
数月之后,家人传来消息,苏客已死!
他的死讯就和他的崛起一样突然,就像彗星闪耀,极目一时的光 。
景凉王当真是心思缜密,仿造红莺书信引出苏客,南疆段家冰陵散,无色无味,腐骨化血,天山十大高手重创苏客右臂,但即便如此,当世绝无人是苏客之敌,他仍可在百人护卫中取景凉王性命,最后救下景凉王的是红莺那一声急切的惊呼,苏客的剑光偏了分毫,只削下一缕头发,他的眼神终于暗淡无光。
从无无法可解药,自古情毒最伤人。
剑和刀不同,剑开双刃,可以用来伤人,也终归伤己。
苏客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上,整整七天,就像苦驼山千千万万个江湖中人的头颅一样。
景凉王放出消息,西北苏家意图谋反,如今余孽已全部伏诛。
三天以后,一个红衣裳的姑娘找到我,她交给我两样东西,一个剑匣,里面剑长三尺二,一个灵牌,上写:苏氏妻红莺之灵位。
师傅临死前曾告诉我,剑不是用来杀人的,要用来保护对自己重要的人,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后悔,江湖之大,我只有苏客一个朋友。
学剑十三年,我的剑还未出鞘,人在江湖,江湖却未有我的传说。但论剑术,我比苏客,还多学了三个月。
我上天山,屠天山上下三千九百人,我进南疆,从山脚一路杀到山巅,入景凉王府,更是鸡犬不留,偌大的塞北王府,最后付之一炬。
当夜,我用短匕在金銮殿上留了一封书信:小皇帝,给你的塞北城重新找一位王吧。
《八》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将苏客带回西北,来到苏家残破的庄园,门前荒草及膝,全不见当年的景象。
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只有门口一副对仗还在昭示着这里曾经的辉煌,又仿佛在嘲讽什么,是非成败转头空,我们又在追逐什么呢?
我将苏客葬在这里,思来想去,将他与红莺的灵牌放在一起。
时隔多年,苏家剑炉重新燃起火焰,我将第一剑熔于剑炉,这个曾经孕育它创造它的地方,也同样终结它。
师傅一生善良,却杀人无数,苏客求剑复仇,却死于自己剑下。我一心逃离江湖,却终被江湖牵绊。一入江湖,我再也走不出江湖,我终于明白师傅说的,江湖人,江湖死。
死在求证剑道的路上,这是一个剑客的宿命。
最后我敬苏客一杯酒,一身桀骜骨,半生荒唐人。
我任火焰翻腾,天下第一剑熔去刀锋,悄无声息得变成一堆废铁,就像从未杀过人一样。
《九》 后记
从此我散尽家财,浪迹江湖,我行遍这千山万水,听过无数的传说,包括师傅,包括苏客,也包括我,在风口浪尖里,在刀光剑影中,在江湖上口口相传。
江湖,永远都不缺传说。
我一直在做一个梦,娶一个温柔的姑娘,在湖边搭一座木屋,生个一儿半女,砍柴打猎,就这样互相依偎,慢慢老去 。
我早已不练剑,也多年不写诗,我却一直没有遇到这样一个温柔的姑娘。
我还是在江湖上漂泊,任江湖洗去铅华,让风霜染白鬓角,每年都有好多慕名少年前来求剑,我却一个都没教过,我还是、
我还是夜夜梦到苦驼山,却从来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