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是一个大工厂,它使人们发生异化。
以上是本文的主题。前半句大家都懂,但又不太明确。后半句可能熟谙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的朋友,才比较能理解。难点在于“异化”这个词。什么是异化呢?
在一间装配工厂里面,职工们都是可替代的。一个倒下了,人事部门随时都可以让另一个人顶上。虽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和外貌,但这并不影响你成为这个工厂里合格的工人。因为工人不需要掌握整个生产流程的全部,否则就需要太多的经验和培训。工人只要能做好手头的那一部分,就能够在固定的某一天里,收到议定的劳动报酬。
如此一来,工人就成了一部机器,他是否“有用”,只在于他能否忠实于他那一小范围指定的活动。他不需要在其工作之时,表现出任何的个性和特长。即便有这种机会,也只在符合整个企业前进的大方向以内。这就是“异化”理论,也就是说,工作不再把人当作人,而只是“人手”。
现代企业制度在某些方面比马克思那个时代的工厂大有发展,有些地方放松了,作为代价地,有些地方又增强了压迫。比如说,现在的企业,员工并不是完全不了解整个流程在干什么,甚至企业很愿意让员工们成为持股人之一。工作的时候,老板也希望员工能体察他的每个意图。领导欣赏有野心,但又对他不构成威胁的员工。这些机制都是在鼓励大伙儿向上爬,而且最好没有终点。企业会说,这些都是“为了你的前途”。事实上,仅仅是为了企业本身高效地运转起来而已。
企业制度其实是社会制度一个小规模的仿造。社会同样更喜欢那些有野心,肯努力的人,它也乐于撺掇大家努力起来。为了使大家更有干劲,它必须利用我们的畏惧心理。比方说,凡是人都畏惧贫穷。因此,社会里必须有一些贫穷的真实案例,就算没有,一份看起来可靠的材料也可以弥补。有一件蠢事,社会绝对不会干,那就是使贫穷得到充足的接济。如果“贫穷”可以换钱,那么谁还愿意努力呢?媒体上所呈现的那些贫穷造成的惨状是最好的教科书。这么一来,大家就会猛踩油门,自愿地加入这部大机器的快速运转中。
如今,人类社会的生命正在于其运转本身,而它曾经并不如此。它就像一个发条钟,当它不怎么动的时候(例如古代社会),没有人觉得它应该动。但是一旦动起来,就彻底停不下来了。社会在它运动的过程中,也创造了一些条件使自己更加不得不高速转动。比如说,现代医疗的巨大进步,使得地球不得不同时豢养起更多的生命,这样就造成了紧缺和竞争,竞争滋生了攀比,攀比又使人贪婪。想要成就一部分人贪婪的现实和另一部分人贪婪的愿望,那就必须更加努力。为什么如今许多古代提倡的优良美德消失了,而且越来越常态化,因为这是一个“动”的社会,与古代的模式相去太远。
努力其实是一种牺牲,不同人牺牲的东西有所不同。建筑工地的工人、工厂的装配工人,他们所牺牲的是体力。单纯的体力通常是最不值钱的。第一是因为体力活有时间限制和场所限制,第二是体力的回复成本低且无差别。如果想让体力的价格升高,那么就必须跟其他东西搭配销售。比如跟胆量和专注力,某些高危行业的体力劳动收入可观。或者跟专门的技术糅合,比如运动员。
相比之下,出卖智力通常报酬要高得多。但是又需要一定的准入门槛。智力包括知识和经验,此二者往往都比较抽象,而企业没有那么多工夫去验证抽象,因此它需要一种参照物,比如各种证书和资历。大多数人的学历和资历都是纯粹靠时间换来的,而恰恰不是靠智力。所以企业有时会扑空。但是他们也没有太多可抱怨的,毕竟有时仅仅学历和资历就可以满足某些企业的虚荣心。就算它的追求不止于虚荣,如今它也有一套有效地办法弥补员工“智力上的缺陷”。而他们对证书持有者的青睐只是为了降低成本。
智力劳动最大的好处就是工作场所不受限。在公司做,在家里也可以做,而不必要聚集起一大帮人进行面对面的协作。智力劳动占据了人们更大量的休息时间,而且智力劳动者最大的牺牲在于时间成本:他们本可以用这些宝贵的时间想别的东西,而不是与企业有关的事情。这方面在现在许多创业公司里表现得最明显,这些员工们在用梦想和智力为一家初创的公司服务,可是公司却只付给他们智力的钱。于是我们可以设一问:梦想不也是一种劳动吗?
梦想是一种最廉价的驱策力,它背后包含种种心机。如上所述,首先它利用一些手段引起你的畏惧和厌恶,接着给你指一条路,让你深信有希望摆脱前者。由于信息不对称,在某种层面上,这跟传销活动使用的是同一种方法。但是传销是让你去做非法的事,而实现“共同的”梦想相反。区别仅在于此吗?也并不。因为合不合法,正处于梦想的制造者的影响之下,又或者,共同梦想的制定事先经过精密的筛选,所以实现既定的梦想总是合法的。
与梦想相比,其孪生兄弟——努力,也是一样的脾气。努力是一个太模糊的词汇,最关键的是,它掩盖了努力的性质,也就是努什么“力”。体力,还是智力,当然大有区别。而如果你以为只有这两种,那又大错特错。事实证明,当大家以为努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获得“说好的”晋升时,机会已经被投机取巧者盗走了。所以,很明显地,出卖良知者,“收获”最丰,相应地,良知的交换价格也最高。
出卖良知有很多种形式,比如组织卖淫、卖器官,卖婴儿,卖毒品,这些当然都应该遭到惩处。可是有人铤而走险,其中原因不必多言。走后门、收受贿赂、潜规则等也都是出卖良知的形式。总之这些都是在出卖,当事人可能觉得自己获益了,可又常常惴惴不安。社会总是有两手棋,先用特定的“规范”箍住你的心灵,然后又催促你的身体为它拼死努力。你的努力如果不符合它的方向,第一手棋就发挥出作用。就算第一手棋意外失手,自然也有当下的强制力进行干预。
最后,有供有求但无市的是智慧。智慧跟知识、经验最大的区别在于系统性与本质性。可以理解为,知识或经验是点缀在一张网上的某一局部的若干宝石,而智慧则是那张网,而且是张外表朴素的破渔网。对于智慧持有者而言,生命有限,智慧难得。对于智慧的接受者而言,同样生命有限,没有足够时间辨认和验证。智慧无法提供人们所需要的可靠具体的凭证,比如证书和文凭。但人们总是渴求智慧的,所以追逐者还是找到了一些智慧的“行迹”,比如花白的胡子和沉稳的名声。这些跟智慧都没有实质关联,可是这不影响其欺骗性。
生存的目标或许就是生存得更好。以体力、智力和良知为代价,可以使人类生存得更好。所以此三者都具有明显的社会性。它们都是顺着社会发展的方向在累积、更替与消涨的。它们本质上在有限的范围内发挥作用,也因为有限而获得价值和价格。但是智慧则不同,智慧是无限的(包含有限的无限),最重要的是,不受时空的限制,它往往是超越特定历史而存在的,超验,或者超前。所以智慧可以让我们过得更好吗?当然不。智慧不具有社会性,对社会不具有依附性。于是智慧显得“无用”且遥不可及。人们之所以追求它,是因为智慧意味着无限,而人们追求的是无限。
社会这一大工厂,拥有巨大的力量进行宏大的汰选,以它命定的方式,将一切它认为有用的化为己用,将一切无用的改造成有用,否则就抛弃。这其中也包括人们的思想。关于思想层面,社会选择总会巧立名目,有时它叫“职场经验”,有时则叫“生存哲学”,有时叫“统计数据”,有时又叫“专家认为”,其实都是同样的席卷和驯服。独独只有智慧傲立其外。因此,有识者亦渴慕智慧,正为了挣脱机器的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