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隆冬的夜,刺骨的冷,久盼的雪依旧未下。
站在比《24楼》高一层的地方望出去,洋场十里还是那个十里洋场,桔黄色的灯光照得万国建筑群辉煌宏伟,灯火明灭间隙交叉的游船上人影无几,修缮一新的外白渡桥没有《情深深雨蒙蒙》那帮人在寻死觅活的跳河,就连窗外的风,刮的依然是那般地放肆,呼呼地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却无人能懂。
凭窗而立,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玫瑰色的液体像红裙子一般翩翩飞舞,曼妙的身姿宛如初开的花儿越过眼帘。大伙都在,笑话也正精彩,或三五成堆,或两人对酌,或几人掩面窃笑。没人注意窗外的风,是否带来雪的讯息。
何须在乎这风是起于青萍之末或是从海面上吹过来,只因此时的夜太美,美的撩人心扉。
“窗外的世界真美!”随着不知名的香水轻轻沁入鼻间,嫣然一笑的安心对着桥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这个天,应该下场雪,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晶莹着世界,舞动着灵魂,冰清着孤寂,远离伪装的速朽。”
“的确该下雪了,不过不要冰冻那些爱情和生命。”
“南方的艳阳里下着北方那般的雪?算了吧,只要能下场多年前那样的雪,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有故事?听说红酒和雪的故事很配哦!”
“当——”清脆的碰杯声后,桥,和有着中山美穗一样发型的安心,仿佛都回到了从前。
2
上世纪末的魔都,苏州河畔,零星的雪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上下飞舞着,唯恐飘落到黑漆漆的苏州河里。飞舞的精灵,终究敌不过沉默的黑,雪花逃脱不了被河面吞没的命运,就如同桥那份脆弱的情感。
上午那门课刚考完,步出教室的桥看到苏州河边围着很多人,听人说貌似一位同学突然从教室中飞奔而出,然后纵身一跃,再然后就没有了身影——都说“坐爱情的两岸,看青春的流逝”,可现实是走在青春的两岸,看生命和爱情的流逝,桥叹了一口气,想着早上电话那头的她:“分手两个月了,你还好吗?我家中有急事,明天就要回北方,可是火车票买不到,怎么办?”
怎么办?这年头的火车票比黄金还稀缺呢,分手了就别来找我呀,下午两点还要考《犯罪心理学》呢,桥一脸的苦笑。
中午11点,还在宿舍里为“浪费就是犯罪,犯罪也是社会浪费”之间的逻辑头疼的桥,又接到她的电话,那头的她只是抽泣着,反复地说现在的男友连电话都不接,她该怎么办?
离下午的考试只有三个半小时了,望着眼前如同新发的教科书,想想那号称“四大名捕之首”的眼镜陈,桥就一头的黑线。她不是号称新的男友高大威猛、英俊潇洒、聪明能干、对她又温柔体贴,占尽好男人标准的嘛,为毛遇事就来找我?桥的嘴角忍不住蹦出一句国骂!
中午11点30分,半空中的雪花已经成了鹅毛状,有几朵钻进桥的衣领,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将伸出打车的手缩回来,使劲地搓几下后,继续对着来往的车辆招手。招的是出租车还是逝去的感情,桥也难以言明。
12点15分的火车站,拖着箱子踯躅前行的失意人,背着行囊拼命往前挤的农民工,肩膀上背着包裹、怀里揣着小孩的归家母亲,还有胡子上沾着雪花对人点头哈腰的乞讨老人——两手空空的桥望着眼前拥挤的人群,突然有种想哭的悲哀。再去售票厅亦是徒劳,他径直向其中的一个黄牛走去,“有没有去XX的火车票,不要拿假的来蒙我。”“有,但要加价100块!”“100块,抢钱啊,只加50!”“加80——”“行啦,成交,把票给我吧!”“票不在这,在北广场那房子里。”
13点,雪没有停的打算。经过一片乌黑的地道,还有一道围墙中敲个洞当路的,像杀了的猪肠子一样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北广场大统路矮破漏风的民房,从黄牛手中拿到火车票的桥,发誓以后再也不来这鬼地方。
13点40分,思孟堂楼下,一身红衣的她在雪帘中摇着晃着,如同渡边博子一般的发丝上停泊了几朵迷路的雪花。一路飞奔而来的桥从贴身的口袋中掏出火车票,塞进她的手心,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家路上小心点!”,一句之后转身就想离开。“桥——”她喊住了他,然后冲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谢谢你,你真好!”“以后对自己好点,我也会很好的,再见!”
轻轻地掰开环抱着的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手,桥朝着考场走去。身后的她哼起松田圣子的《青色珊瑚礁》,“——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也好,因为我喜欢你!啊,我的爱已随那南风远去——”
那是桥和她曾经都能背出来的电影,桥停了几步,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3
十五年前的万航渡路,天色暗下后,十几分钟看不到一辆车,行人没有多少,只有晚归的学子惊走巷子尽头的流浪猫。
中山公园后门口的路灯下,改装过的手推车上放着大白菜、粉丝、丸子、青菜、米粉等,用铁丝绑了几圈的陶瓷砂锅在旁边的煤球炉上突突冒着热气,一张吱呀作响的小木桌周围摆放着几张条凳,一面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广告布在两棵树之间拉着,权当挡风之物。
安心和他坐在一条板凳上,面前是一碗砂锅。
他拿着汤匙,舀起一口汤,轻轻地吹着,唯恐惊醒熟睡的孩子一样。吹着,顺带着将快要飘落到汤匙中的雪花也一并吹走。“你把我的雪花吓跑了,你赔我——”安心一脸的贼笑。“你想怎么赔?不如把我自己赔给吧,陪你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了,说不定明天你就跟人跑了。”
“嘿嘿,你挺会想的,那要怎么证明我会陪你一辈子呢?”
“好吧,如果你愿意把我这手暖和,我就同意你先赔我到毕业那天。”他拉起安心柔柔的小手,小心地拂去凑热闹的雪片,再掀开自己的衣襟,把冻得发红的小手塞进胸口。
心脏的跳动声,从指尖传到了安心的心窝。
她闭着眼,慢慢地朝着他的肩膀靠去——
那时的安心还是一头的长发,风夹着雪花,还有她的发丝,在背后舞动着。
十年后,在中山公园办完事的安心,走到了同一个地方。马路热闹了不少,那个馄饨摊还在,卖馄饨阿姨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衣服颜色好像比原来熟悉的暗了不少。当年用风衣裹着她在雪花中吃砂锅的他,不知道还好吗?远在异国他乡的他,现在应该和他的混血孩子一起过圣诞节吧。
安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好的陪到大学毕业那天,为何要在毕业前几天,和另一个她跑去了枫叶之国。说好的幸福呢?
“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如果你不开心,我不要你陪一辈子,只希望你陪我到毕业那天,把这承诺履行完美,为何你要差几天?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
4
“当——”又是一声清脆的碰杯。轻轻的一碰,便又是一分落寞滑落。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舍命陪君子!”
一地的酒瓶,一地的胡话。用酒精驱赶心头的寂寞,心头却满是断水的刀痕。
夜深、曲罢,兴尽,大伙各自归家。
车上的收音机里飘出老狼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们的爱,变成了无休止的期待。
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情绪的蔓延。
窗外,延安高架两侧,高楼鳞次栉比,灯火照亮着匆忙的夜归人,也匆匆向后退成一条直线,时光却一去不再返回,终究不能像蒋山唱的那样退着回到故乡,退着看见当年的雪花。
“我是心门上了锁的一扇窗任寒风来来去去关不上
这些年无法修补的风霜看来缘外的凄凉”
从小刚换回的周传雄,蓄起了大胡子,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透明,就如同车窗外的风。安心的肩膀此时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师傅将车轻轻停靠,她抬起头来说声谢谢你。
桥知道他该回家了,礼貌作别的,是始终未曾飘下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