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
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
//物理学家AU
//CP:楼诚,微台丽/风镜
//20世纪,那个科学史上流光溢彩的年代里,欧美大陆上曾诞生出无数的天才俊杰。在他们的开拓性工作下,相对论与量子论先后从瑞士与丹麦孕育而出,翻开对于这个世界认知的崭新一页。
在这些人物中,也曾有过亚洲的面孔。在那个炮火连天、朝不保夕的时代,他们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学习最为前沿的科学技术,并最终以他们的智慧换得了同行学者们的一致认同。于是财富,名声,地位,纷至沓来。就连向来对“东亚病夫”嗤之以鼻的白种人都不得不对他们肃然起敬。对于这些人来说,无忧的生活不再是空洞的假想,他们已经拥有了让自己、让家人生活的更好的能力。
但他们却不约而同的选择回国,回到被战火与鲜血浸透,被侵略者的铁蹄所践踏的故土。那里没有诗歌,也没有童话,没有富足的生活,也没有优良的研究环境。贫穷与窘迫沉重的压在每一个国人的脊梁骨上,而未来的道路渺茫,几乎令人失去希望。青年学生们夜以继日的讨论政治,他们的长衫破旧,眼神却热切灼人。
已经到了这幅田地,每个人都在害怕亡国。而连面包都稀缺的地方,更加没有自然科学。
但是正如新中国的旗帜最终还是升起一般,这些从世界各地回到自己乱象横生的家乡的年轻人们,同样也创造了奇迹。但直到很多年后,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人仍然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死时污名未雪,生前所为则尽数被焚进后人所看不到的角落。
《好梦如旧》里写道,“愿我们侥幸被记得”。
献给所有为新中国做出贡献的老一辈科学家们。
序章
最后的大师
这几日明楼开始频繁地梦见从前。
彼时清华的一草一木都还年轻,物理系初创不久,只有十名教职工,却有多达二十几门课要教,忙的几乎脚不沾地。除却授课之外,他不仅要和同事们筹备实验室、采买崭新的器材,还要给之前念书时认识的老友们写信,一一询问他们是否有回国任教的意愿,并承诺在能力范围内给予他们最好的待遇。
崔中石最先答复,信中只有一个字。
“诺。”
后来方步亭和何其沧也陆续回国。他们几人在芝加哥读书时便是志同道合的同学与朋友,也常常探讨学成归国的事情,却没料到时隔四年后再度重聚,便是在故土了。
彼时梅迟熙先生刚刚在学校的一轮权力争斗中脱出身来,凭借他“教授治校”的主意拿到了过半的教授会选票,正式接任教务长的职务,并将筹建物理系的任务交给了他们几人。
“我以为我们该建立系统的学系制度,并采用美国流行的初级大学方法,”何其沧在外留学时间最长,受到西学影响也最显著,当下便递了改革的草案,“即第一年不分文实,实施通才教育,第二年再进入专业领域。”
方步亭闻言有些惊愕的瞪大眼睛。他那时还很年轻,穿一身天青色的长袍正襟危坐在讲大课的教室里,像是一个刚上学堂的小孩。
崔中石却合掌而笑。他本是沪上人,与明楼少时相识,一口吴侬软语在民风剽悍的老美转了一遭也也丝毫未变,因而讲话总是显得十分温和,现下兴致来了,语调更是软糯。
“正之所言极是。”
明楼则捏着一根刚吹好的玻璃管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辩论,半晌才微微笑起来。
那是一九二五年的春天。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怀表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蜗之中,让老人有些模糊的意识重新清明过来,他的目光艰难地开始聚焦,最终定格在扶住自己的这个路人身上。
这人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着一身已经洗的泛白的中山装,布鞋被磨破一个角,露出辨不清颜色的袜子来。他的手不很稳,略有些浮肿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老师?”明楼听见他的声音,和北京城八月的蝉鸣一起。而方才仿佛默片般的世界突然有了生动的颜色,“老师,您怎么了?”
不。不是陌生人。
“我不明白这部分推导的意义…熵的定义应当是严格的,费米子体系的统计也是严格的,但其中做了这样多假设和近似,这…完全不合逻辑。”
十九岁的年轻人站在他的案前疑惑却认真地发问的样子渐渐与如今这张两鬓霜雪的脸重合起来。钱德钧是个好问的学生,从前是,现在也是。
明楼觉得自己好像从这些回忆里拾回了一点气力,他甚至想要露出一个暌违已久的笑容来,可脑海里紧接着条件反射性地闪过的一盏强光灯和接踵而至的拳打脚踢让他颓然地推开对方。
“我不认识你,”他喃喃,“你走吧。”
钱德钧的脸上满是惊恐与错愕。就是这个出神的瞬间,老人干瘦的手从他的臂膀间决然地抽出,而后十分客气地与他隔出了安全的一段距离。
“谢谢你。”
师徒俩错肩而过。
“明师…?”明楼听见身后学生困顿的低语,但好在他没有再像少年时代一样执拗地追上来刨根问底。
风烛残年之人眼底划过微弱的笑意,但转瞬便没入漆黑的眼眸深处。他一瘸一拐,拖着一副残破的躯壳慢慢走远。
钱德钧是第八届的毕业生,由他亲自指导毕业论文,后师从小居里夫妇学习核物理,不过几年便与他同样聪慧敏悟的夫人一起在国际上闯出了名声,战后回国也是得到了重用。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学生,如今正是应该春风得意的时候。
时值多事之秋,他又何必拖人下水?
明楼抬起头直面秋阳,眼睛在炽烈光线的照射下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太熟悉的感觉。
“你这个阴险的特务!多年来潜伏在学术机构,今天终于把你挖了出来——还不赶快交代!”
一个耳光劈面而来。
那天阳光正盛,窗外有鸟儿急着飞走,撞落了一朵石榴花,而他正准备喊工友一同来给阿诚做他往日最爱吃的端午节粽子。但现在他只感到有粘腻的鲜血顺着面颊缓缓淌下。
他骨子里属于教授的那部分严厉在此刻冒出头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记力道更为狠辣的拳头。他已经年逾古稀,经此一击险些眼前一黑就地倒下,却仍然苦苦支撑。
——你当年与反革命分子明诚相互勾结,以技术支持为名潜伏冀中区,罪名昭昭!如今还给你留些面子,自己招待了吧!
这句话普普通通。但其中一个名字却狠狠地扎中了明楼心中最为柔软的一个角落,这个时隔多年而来的打击胜过一切侮辱,就在那个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不是…
为首之人见他一向自制的面孔终于出现失态的痕迹,自得不已,却又恼怒于他的傲骨,冲动之下竟然再次挥拳相向。
明楼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失去意识之前他难以置信地注视这些年轻的学生,却再也看不到四十多年前他所熟悉的那种单纯与善良——他们的瞳仁干净,但里面闪烁的是全然的疯狂。
不是的!
他张开嘴想要不顾仪态地嘶吼。
不是的…阿诚不是特务。他只是个想要救国的年轻人,是个天赋异禀的学生,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弟弟,是我永远的骄傲。
封存多年的往事此刻从早已溃烂的伤口里露出狰狞的獠牙,恶狠狠地掀开结了痂的外皮,一时间鲜血淋漓。也就是这个时候,这位物理学泰斗才悲哀地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无论他如何粉饰太平,如何用书本与数字麻痹自己的神经,他依然无法忘记一九三九年那桩让他痛心疾首的旧事,更遑论释怀。
更加讽刺的是,如今这竟然反过来成为他的头条罪状。他们用他的软肋作刃,充满戾气地将他的脊梁弯折,让他的双膝着地。
一辈子没服过软的人在心灰意冷之际想到了死亡。但他转而又觉得不甘,少年时期所读过的一段文字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刻从压满数理逻辑与公式的大脑深处浮起,直直地撞出人的眼泪来。
“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己任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一九七七年新年伊始,明楼去世于北京。多年前他来到这里时是何等惊天动地——梅迟熙以名士待之,以重任委之,他一手建起的物理系后来孕育了国之俊英无数,桃李满门,盛名天下,但走时却是无声无息、抱憾而终。就像一缕清风,绕着他独居了大半辈子的北园三匝,便被吹散到天涯海角,再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