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俩月过去了,丑菊她们逐渐融入到这个家庭中来了。生活虽然苦,粗茶淡饭,能填饱肚子,衣服破旧,也能穿暖了,虽然磕磕绊绊,倒也其乐融融。这里民风淳朴,日子过得平静安稳,简单快乐,仿佛跌下山崖的瀑布,从激越走向和缓,没有惊天动地的震撼,只有川流不息的从容,水流过处,润物无声,岁月静好。
九爷重操旧业,组了一支队伍一起走益都,张店等地方拉瓮卖瓮,贴补家用,尽管外面的世界一团糟,她们的日子却好起来,面色红润起来,笑容也增多了,举手投足中有了几分女人味。那些拒绝嫁到老韩家的姑娘,都羡慕她们。女人像美丽的花,给点阳光就灿烂。
冬天来了,西北风怒吼着,像群狼逐鹿中原,亢奋激越,又像尖利的刀子在玻璃上猛力摩擦,让人抓狂,无处可逃。九爷常说这个世道,冤死鬼太多了,戾气太重,常常半夜里出来哭,银花吓得晚上不敢出门,把一颗要走的心渐渐磨平了。
天气太冷了,滴水成冰,孩子的小手上长满了冻疮,鼻涕拖的老长,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可恨的是,丑菊又怀孕了。
丑菊和银花白天混在妇女们中间打苇箔,还学会了编席,进步很快。她们非常享受这种生活,仿佛只有在繁重的忙碌中,才能感到充实,才能把一颗漂浮的心安定下来。
傍晚两只手磨的都是血泡,腰累的就要断掉,疲惫不堪。银花回来往往倒头就睡,饭都顾不上吃。十爷经常来看她,把她的手涂满药膏,放在自己怀里捂着。丑菊回来要烧水,伺候九爷洗脚休息。常常感叹同人不同命,九爷戏虐的说:“人家是黄花大闺女,你个二手货,咋比?”
第一场雪急匆匆的赶来后,西屋的一根梁檩断了,屋顶塌了一角,风雪灌进来,在屋里打着旋肆虐,老韩家必须办喜事了。
老韩家的婚事给冬季寂寞的时空添加了很多乐趣,全村老少像过大年一样忙碌着,快乐着,流水席摆了三天。尽管生活困难,老太太还是竭尽全力,把婚事办的简单而隆重,尽力找回老韩家在这里的脸面和尊严。
九爷专门请了锣鼓班子助兴。锣鼓班子的大师傅姓陈,干瘪瘦弱,满脸皱纹,不动时病恹恹的,一拿起唢呐,神情大变,神采飞扬,每个皱纹都在跳舞。大徒弟姓李,白净面皮,不爱说话,特别腼腆,见到女人就脸红。他俩组合,把个《百鸟朝凤》吹得出神入化,婉转悠扬。银花听得如痴如醉,高高兴兴嫁给了十爷,搬到了东面的正房。丑菊搬进东偏房,正式做了九爷暖脚的人。
九爷的朋友多,三教九流都有,每晚聚在一起推牌九。丑菊坐在炕尾,把九爷的两只臭脚放进怀里暖着,九爷高兴了就赏她口酒喝,输了就踢她一脚,还经常拿她的肚子开玩笑,丝毫不顾忌她的颜面。时间久了,玩笑开的过火,丑菊非常尴尬。
村里有个光棍姓毕,人人叫他“二百五”。第一次去相亲,进门叫女方家长大娘,临走叫人家大姐,气的对方把媒人骂了一顿。第二次相亲,吃了女方两碗半饺子不抬头,丈母娘大怒,哪里找来个“二百五”呀?从此声名远播,打了光棍。天天来,既不打牌,也不喝酒,就凑个热闹。
九爷决定大雪封门前,再出趟远门,讨个彩头。临走嘱咐丑菊关好门,不要做招猫惹狗的事。
“二百五”做梦都想摸丑菊的手,知道九爷出门,经常堵在大门口,腆着个脸,挑逗丑菊。趁丑菊不注意,吃丑菊豆腐,丑菊不想惹事生非,严厉斥责他。
九爷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风雪,轮胎爆了,只好扒下来,赶着瓦圈回来的,刚进院门就听见东屋有争吵声,九爷扔下马鞭,推门而入。“二百五”正拉着丑菊的手,强迫丑菊收下一件儿童玩具小风车,九爷怒吼一声:“滚!”“二百五”吓得扔下风车,撒腿就要跑。九爷追出来,一把抓住他,一顿拳打脚踢,把他揍的鼻青脸肿,把一路上的烦躁、郁闷、懊恼,一股脑的倾泻出来。丑菊怕出人命,拼命拉住他。九爷放开“二百五”回头给丑菊一巴掌,丑菊:“贱货,他咋进来的,说!”丑菊无奈,只好说孩子带他进来的。九爷一把夺过孩子手里的风车,踩的稀碎,“杂种,叫你玩。”丑菊紧紧护着孩子,不敢吱声,心里苦不堪言,生活如此复杂,叫人活得这么难堪。
第二天大雪封了门,十爷早早起来铲雪,九爷捂紧了被窝骂娘。丑菊赶紧起来做饭,水缸冻裂了,半满缸水冻成了一块大冰坨,砸一下只能留下一溜白印子。丑菊正发愁,抬头看见一串串冰凌子挂在屋檐上,晶莹剔透,分外好看,伸手掰几块放进锅里准备做饭。女孩看着好玩,嚷嚷着:“娘,我也要。”丑菊又掰了一块给她,太凉了,孩子拿不住,掉地下摔碎了,伤心的哭起来,丑菊只好停下了,哄她。
错过了老太太喝茶的时间,丑菊心里非常慌张,端着稀粥送到老太太屋里时,脚下一滑,洒了一地,九爷大怒,端起暖瓶,把滚烫的热水泼向丑菊,丑菊本能的一闪,水泼到孩子腿上、脚上,通红一片,肿的像面包一样,尖利的哭声,仿佛刀片割在丑菊心上。可怜的孩子,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气若游丝。
十爷赶紧请来村里的郎中老张。老张擅长针灸,有一盒擦的贼亮的银针,二寸多长。老张把针一点一点捻进孩子的头部,丑橘吓得面无人色,簌簌发抖。老张还带来了獾油,专治烫伤,不留疤痕,细细的帮孩子涂了,嘱咐丑菊好生看着。
九爷气还未消,责令丑菊推磨去。丑菊坚决不去,九爷十分生气,就要打孩子。丑菊挡在孩子面前说:“先把肚子里这个打死吧!”九爷才作罢,骂骂咧咧的出门躲气去了。
经过老张几次三番看护下来,孩子的命保住了,只是体质更弱了。老张嘱咐给孩子多吃点好的,九爷说穷人的孩子哪有那么金贵。丑菊守在孩子身边,半生的际遇涌上心头,心里充满了仇恨,恨不能拿刀剁了九爷。
多亏十爷,孩子才保住命。银花把十爷带回来的小点心,都留给了孩子,老太太也经常照顾着,孩子终于好起来,乖乖巧巧的。银花把十爷带回来的小饰品,绑在小家伙的辫子上,越发的俏丽起来。十爷喊她妞妞。丑菊看着心里稍稍平复了些,十爷悠悠的说:“九哥不是故意的,原谅他”。
进入腊月,辛苦了一年的人们都兴奋起来,变着法的犒劳一下自己,也给家人点新的希望。九爷置办了很多年货,还破天荒给孩子买了两枝头花。粉红色栩栩如生的蜻蜓模样。小家伙愣愣的不敢接,九爷眼看又要发怒,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九爷兴致全无,气愤的骂道:“哭、哭,就会哭,跟你娘老子一个德性。”丑菊把孩子揽到怀里,一言不发。
除了年货,九爷还买了几包老鼠药,交给十爷用。看到那些老鼠药,丑菊的眼里冒出光来。小年夜晚,老太太领着儿子们在堂屋吃肉,喝酒,一家人欢聚一堂。丑菊和银花被打发到东屋,一人一个窝窝头,一碗白菜汤,汤多菜少。银花气的咬牙切齿,丑菊淡淡的应着,心里另有谋算。
晚上,九爷喝的大醉,拖过丑菊,肆意的揉搓,一边揉一边骂:“他妈的,就是贱,一碰就结果。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不是我,你们早饿死了。”完了,把她推到一边,鼾声如雷。
丑菊坐在冰凉的冬夜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源源不断,苦难像一条皮鞭如影随形的悬在头上,就像这密不透夜的,看不到希望。活着如此艰难,还不如死了好。省得留着这条贱命,受尽折磨。又一想,不能白死,拉上这个恶棍垫背,也算不错。悄悄下炕,在灶台旁边挖开一个小孔,拿出一包老鼠药,找了一个大白碗,把药兑进去,使劲搅匀了,觉得份量不够,求死不能,更加难堪,又倒进一包,准备给九爷灌下,自己再喝。
九爷翻了个身,哼哼两声,喊着要水,丑菊犹豫不绝,手抖的像筛糠。九爷爬起身,推开她,骂道:“没用的东西,一碗水都端不稳,滚。”说完自己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丑菊一屁股坐到地上,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