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

小时候,我最喜欢干的事情,不是拼拼图,玩乐高,摆弄玩具汽车,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要一个望远镜。不是那种长长的天文望远镜,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能放大几倍十几倍的双筒镜就好。我不像很多同龄人一样,好奇天上的繁星和自然的规律,虽然我也会和他们乱扯“光年”、“天体”、“黑洞”什么的,显得自己高人一等,很是厉害,但是我终究不怎么对那些东西感兴趣。

终于,九岁生日那年,我爸爸从国外给我带回来了一个很棒的望远镜。我当时兴奋极了,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那天晚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捧着望远镜,来到床头,打开窗户,望向了对面楼房的住户。我真的很想知道,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们在家里会做些什么。小小的我捧着挺重的望远镜,聚精会神地看着对面人的生活。我看到有的人翘个二郎腿看着电视,有的人在家里和别人打牌,还有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做作业。我特别开心,似乎多了解一点儿别人的,哪怕就是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生活,我就能得到超过考满分,超过得到一套新乐高玩具的兴奋。

渐渐地,我甚至摸清楚了这些人的行为习惯。三层的那个叔叔,最喜欢在八点做做操,反正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就和广播体操一样蠢。六层的老奶奶,八点半就会熄灯睡觉了,睡觉前她会和她的小狗呆好一会儿,好像谈心一样。五层的那个小男孩,我不认识他,但是跟我年龄应当差不了多少。他特别爱看书,每天吃过饭就在他的屋子里面看书。他侧面的书柜,我没法从望远镜里全看清,但是里面有好多好多书,他看很多凡尔纳的书,我当时觉得,如果我俩是朋友,生日礼物送书绝对是没错的。四层还有一个很奇怪的中学生模样的男生不眨眼地对着电脑,抽些纸巾,手还不住做些动作,然后很是放松的表情,之后开始写作业。他对着窗户而坐,我只能看到他胸部上面部分,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人,被我悄无声息的窥探着。那时的我没有觉得什么不合适,毕竟,我丝毫也没有干扰他们。有时,我也会看到一些“刺激”的场景。大姐姐脱衣服,夫妇床上恩爱之类的,就这样,我也是没眨眼,全数看在眼里了。当然我也没有产生什么感觉,反而觉得,呵,大人真是无聊,每天要浪费时间来做这样的事情,大不如捧起我的望远镜去欣赏些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呢。

不过即使这样,很快的,这栋楼的住户已经没法满足我了。我开始在黄昏吃饭前,跑到其他楼,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端起望远镜开始侦查。我要是生在了战争年代,绝对能成为一个非凡的侦查员。有的地方窗户有点高,我不得不踮起脚来才能让望远镜勉强看到对面楼层的人,即便如此,我也能坚持一个小时这样的动作,就为了能看到对面的风景。有时被过往的人看到,我就装作是在看树上的鸟或者远处的山。总之,会有几个人怀疑一个才上三四年级的孩子呢?

有功夫我就会到处跑,然后用我的望远镜去观看别人的故事,那可比电影更加好看。生活,往往比戏剧更戏剧,现实,比荒诞更荒诞呢。我看到过男人和女人亲吻,男人和男人亲吻,男人抽女人耳光,女人抽男人耳光……我始终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很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但是有一天,局面不一样了。

我看到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甚至和我自己长得都有些相像。一个男人,大概是他的父亲,用得有两根手指粗的金属或木质棒子,狠狠地打他的屁股。透过望远镜,我只能看得到他痛苦的表情,但也似乎能听得到他挣扎着哭喊的叫声。稍向上移动望远镜,他父亲的表情令我惊悚。那分明不是在惩罚孩子,而是在以虐待而收获快乐。他的脸上,虽说算不上笑容,但是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畅快感,好像他打得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个专为撒气的木桩,又或者是他深恶痛绝的某个仇人对手之类的。十下,二十下,到最后,那个小男孩已然不动弹了。我刚开始心理默念着,不要再打了,别再打了,求你了,别打了,随后,那木棒或铁棒依然一下下升起、落下,我的声音逐渐从喉咙里出来,我开始叫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的声音应该是越来越大,最后竟引来了其他的住户出来看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已经目睹过很多也算是刺激场面的我,这一次会如此激动。或许是年龄相仿激发了我的同理心,又或者是那个男人实在太过凶狠,那狰狞而又放松的表情,被我的心理暗示无限放大,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困扰着我。那仿佛就是魔鬼的象征一样,是我儿时对撒旦的认识。那铁棒或木棒,比镰刀,更加具有威慑力和恐惧感。

一个大妈把我拥入怀里,那个时候的我,捧着望远镜,流着泪,哭喊着,很委屈的样子。大妈安慰着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之类的话语。她哄了我好一阵儿,还把我带回家里坐了一会儿。最后,执意送我回了家。

回到家,我以为爸爸会收走我的望远镜。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我早早吃完饭,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个孩子会不会被打死了呢?我一直害怕这个问题。我甚至用零花钱买来之后两天的报纸,打开电视看新闻,我觉得如果出了人命,总会有新闻报道吧。值得庆幸的是,我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消息。我想,他当时只是疼得昏了过去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又高高兴兴地捧着望远镜,在一座很高很高的楼上,看着下面人们的生活。我正津津有味的看着,突然望远镜破碎了,镜片碎成了粉末。然后,我的身体就仿佛定在了那里,我的灵魂能够随处移动。没有人能看得到我,我可以飞,可以飘荡。我当然喜出望外,我的窥探脱离了小小的望远镜,真正的能够去观察这个大大的世界了。我顺着窗户飘进各家各户。我看着他们聊天,看着他们吃饭,看着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丝毫不会觉察到我的存在,而我,却能将他们的生活的细节了如指掌。

我飘进了一个房间,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在写着作业。突然,一个男人进了门,用很粗的棍子殴打起了小男孩。我怔住了,然后冲上去想要制止他。但是,我做不到。我的身体仿佛是空的,拿不起东西,也不能挡住什么。我只能定在那里,看着小男孩受罪,看着男人不断抬起棒子,落下棒子。

我跑开了,我飞走了。我飞去了别的人家。可是,可是那里也是类似的场景。我看到两个人破口大骂,说着极端下流和难听的脏话;我看到儿子对年迈的老人大打出手;我看到熊孩子把鞭炮拆开然后在狗狗身上引爆。我冲上去,扑空,再冲上去,还是扑空。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声音都喊不出来,甚至连尝试劝阻的机会都没有。

渐渐地,似乎所有的房间都以我为中心靠拢,这世间所有的悲剧,似乎都在此刻向我撞来。我好像被放在了液压机中间,我叫喊着,却喊不出声。

我醒了。才五点钟。我几乎每天都是要被闹钟闹醒的。

之后,我再没碰过那个望远镜。既然,我没能力承受那么大的悲痛,我也就没资格去享受那样大的欢愉。

前几天,我把那个一直雪藏的望远镜,送给了我的小侄子。我问他,你要这个干啥?他回答的挺干脆,看人。我笑了笑,问他,看什么人?他说,看光靠眼睛看不到的人。

我笑了笑。我当时,也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啊,那些光凭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是不是本就不该被看到呢?

“害怕的时候,就放下望远镜。”我弯下腰来,虽然笑着,但是很郑重地对他说。

他肯定是没懂,表情呆呆的。

我摸摸他的头,说道:“玩去吧。”

当然了,窥探别人是不道德的。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我所观察的那些人们的相貌了,但还是要从心底对他们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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