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芒果里的传染病幽灵

新冠疫情肆虐，根源扑朔迷离，阴谋论甚嚣尘上。我们焦急地追问，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一个多月的人心惶惶？

其实，传染病绝大多数时候是非常鬼魅的。不管当下有什么后果、惨状如何，人们有多少猜测，真相藏匿的地方和形式，很多时候会让人大吃一惊。

今天要讲的，是一个莫名其妙拉肚子的传染病故事。

图 | Rebecca Dvorak

故事要从1999年12月说起。 那个月，美国疾控中心（CDC）在日常的数据收集中，注意到了好些地方同时出现了不少沙门氏菌感染的病例，且感染的节奏和模式，让研究人员们大为疑惑。
沙门氏菌（Salmonella）是一种并不罕见的致病菌，通常出现在不干净的生食中。 感染了沙门氏菌之后的病人，会在三天之内腹泻不止，严重的伴有呕吐、发烧、脱水等等，非常难受。
12月一个月内，有78个病例送检 CDC 记录，其中有15个病人病重住院，2个不幸逝世。 而 CDC 往常的数据显示，大约40个沙门氏菌感染病例中只有一个会实验室送检，也就是说，这短短一个月，美国全国差不多应该有3000多起类似的感染。
沙门氏菌一般多发于聚集性的食物中毒（比如学校食堂卫生不合格学生集体拉肚子），或者非常偶然的散见病例（比如生吞鸡蛋导致感染）。 但这大几十个抽检的病例，均匀分布于美国13个州，几乎出现于同一时间； 这还不算，从病人粪便样品中分离出来的病菌，竟然属于一个菌株。 也就是说，这些菌同属一个品系（类似于爹和儿子的关系），来源极大可能是同一个地方！
这些沙门氏菌，难道是从天上随机掉下来的？ ？ ？

沙门氏菌 | timesofisrael

研究人员从这一群病例中，追踪了28个人，做了细致的调查，另外找了条件相同但没有发病的42个人做对比（比如邻居或者家人），问他们发病之前三天都吃了啥喝了啥，每件东西都必须列清楚。
在漫长的询问和几乎穷尽一切可能的数据分析之后，研究团队找到了一个“嫌疑犯”——发病的人中有一多半都吃了芒果，而没发病的人绝大部分都没吃。
研究人员于是赶到其中4个吃过芒果的病人的城市调查，按病人的回忆和说法，去超市里找芒果。
这下神奇了——超市在售的芒果，上面的标签，都指向巴西的一个农场。

图 | Kim McDonald

研究人员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巴西。
他们仔细调查了这家农场处理芒果的手段——先摘下来，然后进行严格的清洗，并用偏碱性的洗涤液进行表皮消毒，再吹干打包运走。 这一切看起来都没有沙门氏菌的可乘之机。
研究人员又陷入了迷惑。 难道不是芒果么？
说实话，不是芒果也太正常了，流行病学调查，要从各种各样的数据模式中寻找蛛丝马迹，要做很多个假设，再搜集资料验证，绝大部分都是死胡同，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图 | Fine Art America

但一个关键的细节，让调查有了转机。 研究人员仔细查阅了这家农场的供货链，发现同一批芒果，既有送往美国的，也有送往欧洲的。
那欧洲的人是不是也大规模感染了这种沙门氏菌呢？ 他们赶紧给欧盟的疾控部门打电话，得到的结果是： 没有。
卧槽，这沙门氏菌还“国籍歧视”了？
在经过进一步调查和询问之后，研究人员发现，美国和欧洲对于芒果进口的要求，其实是有区别的。 为了防止果蝇在芒果表皮繁殖，所有进口美国的芒果都必须走一道“果蝇控制”（fruit fly control）的程序。
这个程序其实很简单——把半生的芒果，放在接近50°的热水里泡上个1个多小时，足够把表面的虫卵杀灭。 然后，为了防止芒果在高温下软掉，这些芒果会再在冷水中过一下之后才吹干装箱，在运输的过程中等它自然成熟。

图 | Fine Art America

莫不是泡的那一下水的问题？
调查的时候，已经不是芒果收获的季节了，从浸水芒果中抽样显然不现实。 研究人员站在农场空荡荡的冷水池旁，发现这个水池是开放的，上面居然漂着鸟屎（……）。 农场的人说，这个池子一周会换一次水，也用了氯消毒，不过没有一直监控含氯量。
这些水来自26千米以外的一个引水渠。 研究人员跑到水渠旁取了水，回去一测，如释重负——果然！水渠里的水里，有同一株的沙门氏菌！

图 | lomets.com

而且，这些沙门氏菌，居然通过芒果的表皮层渗入了果肉内部。这是因为，水果果皮之内、松软果肉间的空气遇热会膨胀，而马上放到冷水中的时候，这些气泡会形成负压，把外面的水透过果皮间的微小裂隙给吸进去。 研究人员在别的蔬菜水果（比如西红柿）上也做了同样的实验，发现沙门氏菌会通过这个方法侵入果肉。
这也是为什么一些病人吃的时候剥过皮，但依然难以幸免。

图 | Fine Art America

终于，一切真相大白。 一个小小的芒果，一个消毒不彻底的水池，一个微小的食品安全的技术要求，最后却让上千人拉了肚子，也是够戏剧。
而疾病的调查，也并不仅仅只是研究病菌而已。 从人们的生活习惯，追溯到可疑食物的生产运输，再追溯到食品加工的工艺，乃至贸易记录、法律法规，还几乎横跨了半个地球。整个调查经历了大半年，而研究人员的论文，一直到2003年才面世。
所以，对于世上的知识与真相，我们急不得——比起害怕和愤怒，智慧的脚步确实不算快呢。

参考资料

[1] Sivapalasingam, S., Barrett, E., Kimura, A., Van Duyne, S., De Witt, W., Ying, M., ... & Reddy, V. (2003). A multistate outbreak of Salmonella enterica Serotype Newport infection linked to mango consumption: impact of water-dip disinfestation technology. Clinical Infectious Diseases, 37(12), 1585-1590.

[2] Lab Tries Lab Identifies Way to Reduce Salmonella Outbreaks in Mangoes.

https://today.uconn.edu/2017/09/uconn-expert-identifies-way-reduce-salmonella-outbreaks-mangoes/

话说……大家也不要惊慌，虽然美国 FDA 时有某些品牌和批次的芒果受沙门氏菌污染的警告，但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微博网友@tombkeeper 提醒说，生肉上的沙门氏菌可能更值得警惕；其中一个 tip 是不要用流水冲洗鸡肉，免得带菌的水花粘上别的餐具和食物；鸡肉不用洗，直接煮熟来得更安全。

另外，这篇文章援引的论文，大概是我读过的最悬疑最精彩的论文了，故事线比推理小说还清晰。大家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据说传染病流调很多论文都堪比侦探小说，我准备入坑了（手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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