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得了抑郁症?”

办公室里,领导与下属隔桌而坐,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吴湄紧张地盯着高部长那张刻板的脸,鼓足勇气递过去一叠材料:“部长,您看,这是医院的诊断书,我的各项身体检查指标,还有脑电波图……医生说我精神状态差,内分泌紊乱,建议静养。所以,部长,我能不能……请一段时间的假?”

高部长漫不经心地翻了一下,便把材料丢在一旁,说:“那你打算请多长时间呢?”

吴湄小心翼翼地回答:“那……一个月左右吧。”高部长那要吃人一样的目光让她把想好的“三个月”生生咽了下去。

“小吴啊,这么长时间的假,你想以什么名义来请呢?说你得了抑郁症吗?”高部长无奈地看着吴湄,“且不说咱们单位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就算有,你让其他人怎么看你?一个平时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突然就得了抑郁症不能来上班了,同事们会怎么想?”

高部长的眼神中分明透着怀疑,吴湄忙辩解道:“可是我有医院的检查报告,我是真的抑郁了,这一个月来我天天失眠,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已经瘦了快十斤了,这些并不是装出来的……”她越说越激动,生怕自己这样下去会为了工作把命搭上。

高部长的语气缓和了些:“小吴,你先别激动。我不是说你装病,但是你说的这些什么失眠抑郁啦,情绪低落啦,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出现。就拿我来说,每天睡觉的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照你这么说我早活不下去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书读的多,经的事太少,遇到一点事情就小题大做,多少病其实都是自己的心病啊。”


吴湄心里不服气,却又无言以对。27岁的她两年前从某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后,靠着不懈的努力,终于突破了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考上了公务员。本以为农村出身的自己能在大城市找到一席之地就安枕无忧了,但现实却很残酷。她的单位不仅收入微薄,而且事务繁忙,偏偏又赶上高部长这样的女强人领导。新入职的吴湄每天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两年下来,整个人就像被榨干了一样,却感觉自己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感情上都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但是部长,我真的感觉很累。再这样每天加班、出差的话,我真的快崩溃了。”

高部长隔着桌子拍了拍吴湄的肩膀说:“这样吧,你再坚持一段时间,等下周的会结束后,正好赶上清明节假期,你可以多歇几天,回家好好调整一下。”她再次语重心长地嘱咐,“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你得了抑郁症,传出去对你自己影响不好,你不是还没找对象呢吗!”

吴湄见交涉无望,只得接受了部长的要求,收拾好了一大堆病历记录往门口走,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部长忽然从后面说了一句:“小吴啊,以后少喝点咖啡吧,那东西也是影响睡眠的。”

吴湄怔住了,觉得脊背升起一阵恶寒。


吴湄走出单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灯亮起,人们奔波在回家的路上。她坐在公交车上盯着手机,翻看着自己之前发的微信朋友圈。

她很少在朋友圈发状态,除了转发几条跟工作相关的内容之外,只偶尔发发在咖啡馆喝下午茶的照片。最近的一条是上周末,她写道:春光正好,咖啡正浓,并配了一张可爱的咖啡拉花照片。下面有七八个赞,朋友们评论道“好会享受啊!”“羡慕!”“又在拉仇恨。”

高部长今天的话,就是针对这个所说的吗?她对自己请假的冷漠态度也源于此吗?

在吴湄的印象中,高部长除了偶尔通知工作上的事之外,几乎不上微信,也从不在朋友圈出现。她没想到,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工作机器竟然还有偷窥下属朋友圈的闲情逸致。自己在单位处处被她管制也就算了,发个朋友圈也会被她监视,吴湄心里不免升起一阵恶心。

那家咖啡馆是她读书时常去的,学生时代,她喜欢捧着一本书坐上一个下午。而现在能抽出三十分钟小坐已属不易,哪里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品咖啡晒太阳?无非是借此对别人,也对自己宣称:我过着优雅的有质量的生活。借着别人的点赞和评论满足一点点可怜的虚荣而已,难道连这点权利也不能有吗?吴湄越想越气,找出高部长的微信,盯着那西装革履的头像看了半天,觉得厌恶至极。

高部长今年四十出头,以雷厉风行的作风和业绩在全单位有名。但人们对工作狂的她却颇有微词,本来进事业单位就是图个清闲,她却硬生生制造出了比企业还大的工作压力。听说她老公在美国,儿子在外地由姥姥姥爷带着,她一个人自然有大把时间扑在工作上。但吴湄有时会阴暗地想:话反正都是自己说出来的。正常的夫妻会这样一直两地分居吗?谁知道真相如何呢。

“算了吧,我可不想变成她那样。”吴湄想着,点开了高部长的头像,刚想选择设置朋友圈权限,手却在空中停住了。“哎,她不是喜欢看吗,那我就写给她看好了。”

她把高部长单独设为了一个分组,从此她的朋友圈状态就能只对高部长可见了。她打了一句“孤独到觉得世界上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发了出去。内心有些忐忑,也带着一丝期待。她每隔几分钟就拿出手机看一眼,但她的朋友圈却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部长一定是没看到吧?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而后的两天,由于会议的临近,各种工作接踵而至,像一块块巨石将吴湄压得喘不过气。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挤着公车披星戴月地回家时,吴湄都觉得自己濒临崩溃的边缘。她甚至怀疑前几天跟高部长的谈话究竟有没有发生过。部长是得了失忆症,还是根本没把自己说的话当真?

她拿起手机,泄愤般地在朋友圈发了一句:活着真累,死了算了!同样设置成了对高部长可见。发完后就把手机一扔,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还有如山的工作在等着她,但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想打开电脑。

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的眼前浮现出家乡那条清澈的小溪,空气中弥漫的花草香。沿着溪边小路就能走到自己的母校,她从以前就在想,如果能回去当个高中老师,每天教教课、读读书、沿着小溪散散步,晒晒太阳,这样悠闲的日子不知该有多好。


大四的时候,她第一次跟室友提起回乡任教的想法。

“当老师?能行吗?你又不是师范类的,教什么科目啊?”

“语文、历史、政治,都可以。我们那里的学校水平很低的,老师有个大专文凭就不错了。”

“那你读大学干嘛?”

她无言以对。是啊,煞费辛苦考进名牌大学,为的是什么呢?她带着这样的迷茫,又读完了研究生。在亲朋好友期许的目光中,她距离当初那个质朴的梦想越发遥远了。现在说回去当乡村教师什么的,不仅是她,她们全家人都会沦为村里的笑柄吧。

她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水,冷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刚才的发的状态有些过激了。万一部长看到了,以为她要自杀怎么办呢?万一她打电话过来劝阻的话,该怎么解释呢?

她忐忑地打开手机,然而朋友圈中依然只有那冷冷清清的一行字,褪去了刚才愤怒的温度,在其他人的图文并茂内容面前显得很孤单。

她的眼光定格在同事发的状态上:已经连续一周这个时间下班了,为了下周的会议,拼了!附了一张单位墙上的时钟照片,时间定格在晚上十一点半。另一位同事则转发了与会议有关的政府的新方针。令她愕然的是,她竟然从一堆点赞的头像中发现了高部长!而她刚才发的状态就夹在这两条状态的中间。

吴湄觉得像被人搧了一记耳光一样,脸上热辣辣的。自己的牢骚满腹在同事的大公无私面前显得矫情又可笑——高部长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为什么明明看到了却视而不见呢。吴湄眼前又浮现出高部长那轻蔑的笑容:年轻人,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痛苦,只是自己的心病罢了。

吴湄的眼泪夺眶而出,又不禁失笑。是啊,自己是多么可笑,竟想用这样的方法来博取别人的关心,而自己的痛苦在别人眼里是这么的不值一提。

第二天上班时,吴湄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她总觉得高部长进进出出时在用眼角的余光扫她,同事们也窃窃私语起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自己昨晚的那条状态大概已经被同事们看到了!她仿佛听到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你看,还说什么得了抑郁症,这不是好好的吗?”“哎呀,昨天还说不想活了呢,装呗。”

吴湄涨红了脸,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如坐针毡地熬过了本周的最后一天。


周末的两天吴湄没有去加班,也没有请假,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从小到大一直循规蹈矩的她,竟然有一种逃课般的快感。然而即使待在家里,戴上耳机,把音乐调到最大,耳中那些嗡嗡作响的杂音依然挥之不去。好像每个人都在嘲笑她,“不是说想去死吗?怎么不去啊?怎么不去啊?”她捂着快要炸裂的头,蜷缩在沙发上,感觉到内心中的光亮渐渐被吞噬。

她在绝望中抓起手机,在浏览器里输入了“自杀”两个字。

手机里首先跳出了心理咨询热线的电话号码,她往下拉动屏幕,看到了一些新闻报道——“四名青年男女在宾馆烧炭自杀”,“烧炭自杀缘何成自杀者新宠”,“烧炭自杀全攻略”。起初,她只是出于好奇心点开,但读着读着,她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恐怖的漩涡,想要脱身,却动弹不得。

等她再度恢复理智时,自己的房间中央竟摆了一盆烧得火热的炭!门窗也不知何时被胶布封得严严实实。随着炭火炽烈的燃烧,室内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屋子里静得只有炭火噼噼燃烧的声音和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她开始头晕,就像喝醉了酒的感觉。迷糊中她拿出手机拍下了通红的炭火,并发了一条朋友圈:“再见了,这个世界!”这一次,她没有屏蔽任何人,也不会在乎任何人了。

她安静地躺在沙发上,想象着朋友圈里应该已经炸了锅吧——多年不联系的朋友都在关心她有什么事想不开,平时面和心不合的同事也在劝解她千万不要做傻事。听,电话都铃响了!会不会是终于良心发现的高部长呢?这次总算不是给她布置工作了。然而,她已经不想接了。

她昏昏沉沉地躺着,眼前闪出走马灯一般的场景。读书读书读书,工作工作工作……这就是她短暂的,庸庸碌碌的一生。她又看到自己死后的世界:同事们悲痛交加:“小吴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平时看着挺开朗的,谁想到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单位领导眉头紧锁:“她平时在单位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自杀完全出于个人意愿,与单位毫无干系。”同学泣不成声:“吴湄就是自尊心太强,凡事总是给自己特别大的压力,如果能及时找人倾诉,就不会酿成这样的悲剧了。”亲戚扼腕叹息:“娃儿从小就优秀,不知道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傻事。”网站打出新闻:“又见烧炭自杀,公务员成心理疾患高危群体”,“面对抑郁症,何时才能拒绝冷漠?”。

她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已经没有半点感觉。但最后,她看到了熟悉的家乡风景,阴云笼罩的家中,爸爸妈妈那挂满泪水的脸……

那一瞬间她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忽然燃起了求生的冲动。她想爬起来打开窗户,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一下也动弹不得,想呼救也发不出声音。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马上就要脱离这个世界……

“不——!”

依然是空荡荡、冷冰冰的房间,哪里有炭火的影子。

“是梦?”吴湄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大颗的汗珠滴落下来。

缓了好久,她终于注意到了身边的手机,画面还定格在烧炭自杀的新闻。她连忙退了出去,清空了所有的搜索记录,又把朋友圈删了个精光。接着便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好像要把这几年积攒的所有压力和委屈都发泄出来一般。哭过之后,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一道无形的枷锁终于被卸了下来。

她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喂,妈妈……嗯,我想你了,我想回家。”


第二天,吴湄久违地睡到自然醒,化了个精致的妆,穿上学生时代买的漂亮裙子,比平时晚一些到单位。她的心情莫名地轻松,昨晚那个鲜活的噩梦让她一下子醒悟了。她不想在别人的议论中迷失自我,也不会再为了面子维持别人眼中美好的生活。等下周的会议结束,她就会向高部长提出辞呈。她要回到家乡去,当一个悠闲快乐的高中老师,每天按时下班回家,陪着她最亲爱的爸爸妈妈。一辈子不长,她想对自己好一点。

吴湄哼着歌进了办公室,却发现屋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人们都不在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而是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个个神情凝重。吴湄忙凑上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小吴你刚来啊,我跟你说,出大事了。”

“什么事啊?”

“高部长她,昨天晚上自杀了。”

吴湄的脑袋“嗡”地一下,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听说是烧炭死的,今天早晨才被发现,人早就没了。”

“哎呀多可惜啊,才40出头,你说她这么顺,有什么想不开的呀!”

“哎,是不是因为上次职称没评上啊?”

“不不,我觉得还是家庭问题。听说她老公跟她分居好多年,现在提出来离婚了,人家在美国又找了一个呢。”

“不对不对,我看她呀其实就是有抑郁症,只是一直没说而已。”

“哎哟抑郁症可不得了,必须得吃药,甚至住院治疗。不然严重了就治不了了。你看看,多可惜,啧啧啧……”

吴湄默默离开这群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看客,走到高部长的办公室门前。那扇紧锁的门再也不会被推开,那个自信挺拔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间办公室里了。她昨晚的那场梦,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呢?

吴湄回想起高部长的笑容,自信的,骄傲的,时而带些轻蔑的笑容,那其中隐藏的深不见底的忧伤,以前从来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了。

2016·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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