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育坚中学放暑假的那天温启仁递给孙绪真一个信封,拜托他转交给翁予韶。白色的信封干干净净,上面没有署名,只落下了树叶薄薄的淡影。因作弊而被驱逐考场的温启仁,徘徊在校门口的每一秒都是羞耻和煎熬。他不知等了多久才等到孙绪真,在递出信封的时候,塌鼻梁下的大个鼻头早已积满了汗珠。孙绪真答应他一定会亲手交给翁予韶的,温启仁有些不知所措,似乎还想再说几句。最后,他道了一声谢谢,匆匆离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刚才那是温启仁吗?”穆芷善从后面走来,下颌扬向街道。
“嗯。”
孙绪真若有所思地说,一回头便看见翁予韶正矗立在高高的台阶上,她是那么的显眼,像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她把手举在胸前,眼睛望向孙绪真这边,翁予韶和温启仁或许都看见了对方,这封信便成了一个解答。
“没封口。”
三人在炙热空气的威胁下躲进冰淇淋店,选在了靠窗的老位置,翁予韶翻转着信封迟迟不肯打开。孙绪真用勺子一点点挖着巧克力,而穆芷善则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她的同桌。翁予韶的紧张逐渐变成了困窘,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男生的信。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捏出折叠的信纸,手背抖个不停,看上去仿佛是收到了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激动和兴奋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平铺开来,带有折痕的信纸和信封一样没有名字。无论是他的,还是她的。白色的信纸中央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墨黑,紧凑的三个字——对不起。
这显然和穆芷善所预想的不一样,出人意料的内容,令她忘记了眼前渐渐融化的奶油冰淇淋。翁予韶傻愣愣地盯着信纸,仿佛被勾了魂般着迷,对她而言,这三个字似乎意味着更多。看了看信纸的背面,又检查了一遍空荡荡的信封,除了那三个字没有更多的只言片语。翁予韶把信纸放在桌面用手抚平,又快速地折叠成原来的样子放回信封塞进书包。她舀了一勺冰淇淋含在嘴里,过了好久才笑着说道,“原来什么都没有啊。”刹那的惊喜后,翁予韶空荡荡的眼里竟流露出失落和忧伤。
“起码,”穆芷善搂住同桌安慰地说,“他知道该怎么做,也这么做了。”
“那,那我就开学再原谅他啦。”
翁予韶害羞地笑了。她曾因为分数而忧愁,也因为辱骂而悲哀,可都是源于恐惧和痛苦,害怕这个世界所带来不公的待遇甚至是折磨。但这时的伤感是由内而外的,是那么的单纯,正如心脏一瞬间的悸动却造成了不可言喻的慌乱。当自的感觉与另一个人建立联系时,似乎彼此的情绪也存在千丝万缕的感应,对方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能从自己心脏的跳动中得到解读。真有什么事非要温启仁赔礼道歉不可吗?不,翁予韶盼望着高三开学能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我原谅你啦。孙绪真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感觉心坎像是被人用鱼钩一点一点地往外拉,把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一点一点地往外拉。如果自己也像温启仁那样,写封信坦白一切,是不是只要说了对不起就可以被原谅了呢?写给穆芷善?要告诉她吗?真正要读信的人已经不在了,是真的不在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晚饭过后,孙绪真平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曲奇则趴在他身边紧挨着胳膊。湿热的空气沾满了城市的尘埃,由着屋外的大风穿过纱窗被吹进卧室,微小的颗粒缓慢降落在皮肤表面着陆。反倒是令人安心了,相比起绝对的安静,这含有杂质的气流仿佛证明地球还在运转。模糊的意识依稀听到一些声音,孙绪真从支离破碎的梦境中坐起来,身旁的曲奇仍旧安然熟睡,床铺上的它像个咖啡色的枕头。
“你猜我在喝什么?”
“我怎么知道。”
“西瓜汁。”在电话的另一头,穆芷善惬意地说道,“我眼中的夏天呐,就是在西瓜汁里游泳,然后还有奶油冰淇淋吃。”
“是吗?”
“如果你想要有巧克力的话,我可以加进去。”
“那谢谢了。”
“哎哎,你不觉得他喜欢勺子吗?”
“什么?”。
“你不觉的温启仁喜欢翁予韶吗?”她又重复了一遍,用上全名。
“不知道。”
“那你不觉得翁予韶喜欢温启仁吗?”
“也不知道。”
“我认为是的,我能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有人喜欢的感觉。”穆芷善惋惜地说。吸管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响声,把杯底的西瓜汁一滴不剩地统统喝掉,“但只写了三个字。”
“对不起。”孙绪真云淡风轻地回应。
“哎哎,我还以为是另外几个字。”
“哪几个字?”
“那几个字。”
“我喜欢你?”
“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
“啊?”
“我说我喜欢你。”
“再说一遍,”穆芷善忍住阴谋得逞的笑声,“哎哎,害什么羞啊,我开玩笑的啦,哈哈哈……”
雷雨交加的夏夜令人胆颤。孙绪真在惊恐中醒来,按着剧烈跳动的胸口,心脏似乎就要爆炸,梦中那灰色的教室下起黑色的雨,窗外尽是断壁残垣的建筑。他亡命奔跑,在这一片破败中慌不择路。身后的钢筋水泥拼凑成惊悚的人型,围追堵截,像是恐怖的蜘蛛。孙绪真失魂落魄地逃窜,双腿犹如陷入泥沼一般无骨无力。从黑暗中伸出的骇人触手,张牙舞爪地撕裂每一个画面……
一道闪光从缝隙刺进,把墙体照得苍白,仿佛在窥视着什么。还来不及多想,轰鸣声由远而近,犹如从地心传来的沉闷怒吼。又是一道闪电,窗帘后鬼影重重,若隐若现,不时照出一张可怕的怪脸。数秒后,一声霹雳凌空而下,巨大的炸裂声引爆了孙绪真心中最原始的恐惧。即使汗流浃背,他也紧紧裹着被单,缩成一团全神戒备。两根食指貌似已塞进耳道,却还是能听见地底魔兽狂暴的咆哮。他盯着窗帘不敢眨眼,为了不错过每一道无法预知闪电,而对突如其来的雷声有所准备。狂风暴雨任意肆虐,雨滴击打着建筑和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不给黑暗的天空任何喘息的机会。脑中残损的图片显现出诡异恐怖的画面,在这一刻,想象力是那么的多余。在紧张与疲乏的博弈当中,随着雨势的减退,神经也逐渐衰弱,不知不觉中,孙绪真终于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