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乱起。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旋到天空,携着一只红色塑料袋呼啸着穿过高楼的间隙。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可是,我静静地躺在立交桥下,一动都不动。行色匆匆的路人,鱼贯而过,像被风兜着走似的。

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我笑了。造化,弄人。既然都让我生得这么艰辛了,为什么还要令我死得如此难受。我将头抬得高高的,我冷冷地盯着过往的行人,我觉得我还是赢了的。我不敢低头,我知道我的下肢已经扭曲臃肿,一想到这,我咧嘴抽搐一下,疼!无暇想出什么词来形容,就是一个字,疼!

乡里没饭碗了,弹丸之地,养活不了这么多人。我告别了爷娘,孤身一人来到这城市,试试能不能找到一条活路。

第一次坐火车,开得挺快的。不知道这大玩意儿是怎么乖乖在铁道上跑的,我正琢磨着,一个中年大哥笑着坐到我身旁,憨厚地笑笑道:“大兄弟,这个地方么人坐哇!”

看他头发蓬乱,面容朴实,我觉得很亲切,笑着点点头,道:“没人。”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编织袋,问:“你是出来打工喋?”

我点点头。

他从黑油油的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看了看我,问:“抽不?”不等我回话,就叼在嘴里点着了。

我尴尬地笑笑。

他吐了口烟,道:“咋年月,钱可不好挣咧!这大城市也一样!”

我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担忧,这次要是空手而归也太对不起爷娘了。可他忽地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道:“不过咧,咱有道道。听咱的,保你喝不着西北风!”

我赶忙问:“大哥,真的么?”

他看看我,也不说话,抽着烟,好久才道:“看你兄弟是个老实人,大哥就告诉你。哎呦!”他摸摸肚子,咧嘴一笑道:“大哥这坐火车坐了两夜,水米么打牙。你看,能不能先接济哥个饭钱。哥下咯火车就带你找活,行不行?”

出来打工的,都是苦命人,我摸了摸兜,把仅剩的二十块钱给了他。他看看我,嘴一咧,起身就挤入了人群。

火车停了,到站了。那人没回来,没办法,我提起编织袋走下了火车。嚯!都是人!我随着人流慢慢向前挪着,有些害怕,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不知道哪能找着活儿干。这时突然一个瘦干的男人出现在我身旁,一笑道:“兄弟,用不用我们帮你?”不等我回答,他就把我编织袋放到了事先准备好的推车上。

这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火车站还有义务帮忙拿行李的。他看我没有异议,问:“兄弟你是来打工呀?”

我点点头。

“要去哪?”

我摇摇头。

他拍拍我肩膀,说:“这样吧,我一会帮你把行李送出去,然后带去找找活。像你这么年轻出来找活干,不容易啊。”

我感激地望着他,重重说声:“谢谢大哥!”

出了站,人也被分流地差不多了。当我准备问他该去哪时,他一转头推着车跑了,我拔腿就追,可是他一下钻入了人群。我大喊:“有人抢我包!快抓贼!”

没人动容,哪怕是看我一眼。我四下找了找,发现前边站着一个穿警察制服的,赶忙跑过去:“警察大哥,有人抢我包。”

他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问:“谁啊?”

我急忙描述他的样子,不料被他抬手打断,道:“磨磨唧唧不知道你都说了个啥,你没病吧?好了,我知道了。等我通知吧,找到你包就通知你。”我没说话也没走开。他瞪了我一眼,推了我一把,道:“走吧!别妨碍公共秩序!”

被他一吓唬,我走开了,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兜里没钱了,包也没了。我找了个凳子坐下,警察说让我等,好,我等着。

我在火车站的凳子上坐着,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发现一个落单的愣头青。我抓起推车凑了上去,嘻笑着道:“大哥,你拿这么多东西,我帮你吧。”并伸手抢过他的包裹。他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我不断地搜索着话题,可是他就是不理我,我尴尬地笑笑,快到出站口了。

趁他不注意,我猛地撒腿就往人多的地方跑,本以为这次绝对能逃脱,不料他一抬腿猛地把我踹得飞了起来。二话不说,揪着我的领子就是一顿死揍。不一会,我鼻子嘴里都是血沫,疼得我直吸气。他看见了血,也就松了手,狠狠踹了我一脚,扛起包裹走了。我捂着肚子,抹了抹脸上的血。过往的人都投以一个鄙夷的眼神后,绕开了我。

“呵呵。”我苦笑着,缓了好久,疼痛才慢慢消失。我一瘸一拐地挪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破烂旅馆里。打开门,几个人正在打着扑克,没人搭理我。我走到水龙头边,掬了口水喝。突然有人从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我整个身体扑到了水池上,嘴唇也磕出了血。

然后就有人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到了角落。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我连动都没法动了。瘦干汉子朝我吐口唾沫后,骂着:“废物,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抢了你。我也是够欠的,看你没饭吃,还拉你入伙。一个月了,你在这白吃我的,白喝我的,一点进项也没有!滚!你不滚的话,我就让你再也出不了这个门!”

我看了看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出了破旅馆。浑身钝痛,嘴唇还淌着血,我走到一个街角,蜷缩着坐下,哭了起来。爷,娘,我想你们!我又伤心,又气愤。我为我在家不理解爷娘的辛苦伤心,我为我在外受欺负爷娘知道会难过担心而伤心,我为我的无能软弱气愤!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气愤,从低低啜泣变为了嚎啕大哭。

偶尔路过几个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搭着我的肩膀,我抬起我肿胀的脸,投过满眼泪水看着眼前人。

他温和地笑着,道:“怎么了,孩子?受欺负了?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看他西装革履的样子,一看就是文化人。我哭着道:“我包被抢了,钱被骗了。走投无路了。”

他蹲下身来,看了看我,道:“孩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心,饿吗?”

我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点点头。他把我拉起来,道:“走,咱们先吃饭。我请你!”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我足足吃了两大碗,把汤也喝了。他看我吃的差不多了,道:“你不是找活干吗?我这有个地方,正缺人,来不来?你信我的话,一会儿就跟我去看看。”

我二话不说点点头,抢包的事都干过了,揍都挨了这么多次,没什么可怕的。

接着他就带着我绕了几条街之后,进了一个很深的巷子,我们一直走到尽头。一道铁门,他敲敲门,一个弯腰驼背的光头探了出来,看了看我,打开了门。进门后,我看见好多个二十左右的青年,围了几个桌子打牌。有三个中年人,在一旁看着电视,看见我后,都亲切地打着招呼。我心想,这地方比起那个贼窝真是好出了十倍。他们什么都没让我干,只是招呼了几个青年陪打牌,我问他们,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让我打牌。不过,带我进来的大哥把我的身份证要走了。

一连过了三天,我打了三天的牌。这时,又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进来了,然后把我们召集起来,说是教我们什么东西,要赚大钱,一年就能赚百万呢!我的个天啊!难道是我因祸得福了?

一连讲了三个星期的课,可是我一点都听不懂,本来和颜悦色的西装大哥变得狰狞起来。可是仍然不管用,可能是我太笨了吧,我连小学都没上过。最后大哥没办法,问我会不会用手机,我傻笑着摇摇头。这时,大哥真的不耐烦了,把几个中年人招呼过来后,动手了。

我被打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大街上。

我一瘸一拐地在闹市行走,拐到一个小角落后,打开刚抢的包,里边有一千块钱。真走运!我随手把包扔进垃圾桶后,又没入了人潮。走过广场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不说话,只是掉眼泪。听人说,她母亲被车撞了,司机跑路,家里凑不够钱来治病。这年月,这种事多了。想起我刚来这个城市经历的事,被骗,被打,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开始抢吃的,进了几次看守所,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人嘛,被逼到绝路,总会铤而走险的。我摸摸兜里的钱,盘算着去哪吃一顿。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所大学门口,我立住了。我忽然有一种想进去看看的冲动。春天,风从大学里吹来,带着花香。看着来来往往的男女学生,我心里就一个感觉,干净!迈出的脚,又缩了回来。我小学只读了三年级,家里穷,就跟着爷娘种地了,后来家乡要拆迁,地也没了。说是给政府两万块钱,政府就给安置一处房子,哪有两万块啊!

我刚来这里前不久,听说邻村儿出了个大学生,真的好羡慕啊。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运气好,能一直上学,我想,我也能考这么个大学!我也能这么的,干净。

突然觉得意兴阑珊,饭也不想吃了,也好,省顿饭钱。我又一瘸一拐地挪回了广场。那个女孩还在,我叹了口气,除了叹气,我无能为力。我准备离开这里,突然,一辆面包车停在了我身前。

车门拉开,几个穿花衬衫,飞机头的人下来了。其中一个人指着我说:“哥,就这小子,在咱地盘抢生意。”

车里一个人提溜了一根粗粗的钢棒子下来,说:“干!”

我撒腿就跑,边跑边把钱塞进了裤裆。当先一人,一跃而起把我踹倒,按着我领子把我打了个七荤八素。然后俩人就把我架了起来,那个提钢棍的人,拍拍我的脸,说:“我问你,你是哪条道上的?”

我看了看围观的人们,眼神,如同野兽看着一头待宰的猎物。我笑了,说:“没道,爷!就一个人!”

那人一听乐了,说:“那敢情好啊!”猛地一棒子打到我的膝盖上,我眼前全黑了,我只觉得我下肢碎成了一块块骨头碴子。接下来又是一顿毒打,我却没感觉怎么疼了。

一张长着龅牙的丑脸凑到我面前,我只想把他撕碎,太丑了。我猛地挣起,一口咬住了他的鼻子。他挣扎着后退,用棍子一遍又一遍地捅着我的肚子,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连带嘴里的肉沫吐了出来。我看不见了,我没力气睁开眼睛,只听见有人惨叫,然后就是发动机轰轰的声音。

我心里说不出的痛快,也说不出的惨伤。我好像哭了,不知道眼里流出的,是血还是泪。我缓了好久,才渐渐看清了周围,人们又恢复了悠闲之态,那个女孩还跪在那,卑微如尘土。我一点一点地向她爬过去,人们惊慌失措地躲着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定定地看着我,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绝望。我从我扭曲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一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微笑,从裤子里掏出一千块钱并放到了她的盒子里。

“你,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啊!”

尾声

痛意如潮水,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我的神经。我看着远处的灰天,心中如同刀绞。五年了,五年没回家,不知道爷娘怎么样了。一想起爷娘,我心刀刺一般痛,带得全身伤口也痛。

我的意识越来越弱了,我知道,是时候回家了。桥洞中传来了学校的钟声,潮湿的风中好像还带着一丝花的香气。恍惚中,我看到了那个女孩背着干净的书包,在阳光中走进了大学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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