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师如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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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小妹妹的婚礼上遇到中学老师的夫人，亲热地聊了一会儿。老师现在正带队打世锦赛，没来。说是胡子头发都白了，不再瞪着眼睛打骂队员。“老了，你老师。”师娘说。我鼻子酸了，说：“转告我老师，感谢他培养了我们的好习惯，一辈子都获益！”其实我的话是陈词滥调，因为之前的十几年，二十几年前，已经有N多的师姐们表达过。

      他是我6年的中学体育老师。当时他向学校提出体育课男女分班，而且后来成了我们学校的传统。他带女生班。

      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曲线美”这样的名词还被视为“流氓话语”。重点中学学习好的女孩子多数敦敦实实，看不出腰身。踏脚裤满街流行的时候，学校专门派了值周生在校门口严禁裤子线条分明的女生入校。

        他却敢说，体育课就是要培养女孩子的线条美。他给女生讲运动对人的四大提升：力量、速度、柔韧性、爆发力。“女生和男生是不一样的，”他说，我还记得他常年穿着“中国”字样的运动服，双手抱臂：“有人说女孩子上了高中学习就不行了，我不同意。女孩子照样优秀，但是领域和男生不一样。要学会选择自己擅长的领域发挥优势！”男生班在操场上声嘶力竭跑3000米，扔铁饼的时候，我们在打棒球，跳体育舞蹈，拉伸运动为主。从初一到高三，体育考试必考仰卧起坐，不及格的补课。总有女孩子因为起不来哭鼻子，他铁面无情，不及格重来。后来长大了，他告诉我们：仰卧起坐对腹部肌肉的锻炼，有助于顺利生产，对妇女最有好处。

      “你可以选择当女强人，但身体不好，再聪明能干也是个弱女人，药罐子。”他说。他过去的学生，队员回来看他，个个身姿挺拔，气质优雅，亭亭玉立围一圈。他的队员因为比赛成绩优秀，都被很好的大学录取，前途大好。他眯着眼睛笑，像个老农民望着秋天的高粱地。

      若是工作遇到瓶颈，有些意志消沉得时候，会在游泳池里，用3000米来挑战自己的耐力和体力，然后缓缓上岸，按照11岁时就已经学到的方法深呼吸，做拉伸运动，敲打四肢，保证肌肉和韧带得到休息。我记得他的话：“人是有运动极限的，一旦突破，更上一层楼。不挑战自己一把，你不知道你多优秀。”

      他影响了一个学生一生的运动习惯。不知他是否有意设计，这样的习惯也造就了学生坚韧不拔的毅力。如他所言，力量、速度、柔韧和爆发力，这些不仅是体能，还有智慧。哪怕过了多年，我才觉察到这些。

     

（二）

      想念自己的数学家教老师。多年后，妈告诉我，她和爸在门后偷听我们上课。听到他给我讲故事，我咯咯笑。妈说，这还行，年轻小伙子大姑娘的！爸说，小孩带小孩，也许是个办法，且看看效果。

      他讲了盖房子的故事，问我“勾心斗角”的屋檐怎么施工的，问我故宫的砖用什么办法铺平的？然后我们开始做立体几何;他讲了印度国王和大臣玩象棋的故事，然后我们学习指数函数。他讲了个爱因斯坦的助手计算灯泡容积的故事，然后我们学微积分。他问我13个独眼猴子和 4只正常猴子上树我选哪个队伍？然后我们开始学概率论。我和他分别做在方桌的一侧，90度角，一起向前看去，仿佛桌面无限延展，尽头是无边无际的海洋。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用我擅长的方式，打开了一扇门。之前头痛到厌恶的学科，终于可以考个不错的分数了。

      在他那里，我知道有个人叫尼采，不仅仅是教科书里被鲁迅调侃为疯子，而且有“上帝死了，人活着”的观点；还有个人叫康德，他的道德观打破了社会评价体系的东西；还有两个家伙，一个是萨特，他的女人是波伏瓦，这两个都比较怪异，但是，很值得一看，他们的观点。他说，你有汉娜·阿伦特的潜质。我说谁是汉娜·阿伦特？于是说说，又说起海德格尔。当时名人都忙着离婚休妻换老婆，我对此深恶痛绝，问他的看法，他略沉吟，回答：“事情是对的，人是王八蛋。”于是我笑过以后不那么嫉恶如仇。他也偷偷给我讲1989，讲在此之前发生的事情和出版的书。然后看着我说，别把你带坏了，女孩子，不用关注政治和哲学。就住口了。

      他还是“带坏”了我。要是他今天看看我的书架，听听我关注的领域，大约会咬住自己的手指头吧？认识他的时候，老爸头疼不已，因为我宁可不吃早点，也要省下零花钱买书，《读者》、《星星诗刊》、汪国真、三毛、北岛、舒婷成套成套。可一说数学就厌恶地皱鼻子。他告诉我老师严加看管。老师呵呵笑：她是个好姑娘，没有看琼瑶和岑凯伦，还是很有志气的。

      后来他去了日本。如他自己所言，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你想做。一直记得大一寒假回来，他告诉我的一句话：“到了一定年龄时，你对这个社会是有责任的。你对你周围的人也是有责任的。”如果找找典故，可以叫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我一直主张，给孩子们早早请家教老师。一定不是那种把学校里的功课重复讲一遍的“补课”老师，而是，能够站起来，给孩子推开一扇窗的人。

        一个人在幼年时有过这样的恩师，成年就容易寻求亲近那些在只字片言之间给予自己指点，帮助自己成长的人。他们仿佛精神意义上的父亲，给了你另一个领域的营养，让人有机会，看到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