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流水自山间缓缓而过。月光下,林中一片寂静,就连那风都显得轻柔。
阵阵清朗的琴声飘渺而来。
顺着那琴声寻去,直至竹林深处。
衣袖飞舞,身影婆娑,伴着那悠然之声,仿佛旋转出四季所有的颜色。
蓝色的衣裙和白色的衣衫映着周围的青竹,温柔静谧得像是远离了尘烟。
只是,数不清的竹叶相触间,锋利的叶缘似乎要碰撞出刀剑相接的冰冷之声,渗透出丝丝血腥。
风不曾静下来。
(一)
当他从梦境中缓缓醒来,转头便看到了靠在床边已然入睡的女子
不想惊醒她,轻轻起身,周身传来的疼痛却使得他不禁闷哼一声。
“你醒了。”她抬头。
“嗯。”
见他要坐起来,她起身去扶着他,头微微侧着,长长的发丝自他眼前垂落。
“你的头发······”他眼中闪过一瞬惊诧。
她低头看了一眼,沉默片刻。
“前几日在修炼的时候一时没有注意,差点着了魔道。”
见那曾经的青丝已有大半变作了白发,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如何出口。轻微张合的唇只问出一句,“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她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些破碎的画面,不禁使他一惊,慢慢地,那些场景全部染了血的颜色,“你从未瞒过我什么,”他深深盯着她的眼眸,唤她,“依舞。”
“你先好好在这里修养着,之后,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她转身,“对了,你之前所服的药,不需再服了。”说罢,便离开了,仿佛想要逃离什么一般,只剩那白得刺目的发丝在空中翻飞了一瞬。
······
当晚,一个黑色的身影穿过丛林,向山下奔去。
“果然,你还是要自己去看看吗?”
在一片竹子下的阴影处,她望着那个方向,眼中满满的担忧。
(二)
夜色渐渐褪去,她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脑中不断浮现着曾经的一段段画面。
“小舞,你来看,这个孩子以后就由你来照顾了。”
她看着那还在襁褓里的孩子,抬头望着面前风华绝代的女子,“是,师父。”
她自此便每日不离地照顾着那孩子,虽然当时的她也只有七岁,但却将他照顾得很好。只是,不知那孩子为何每日都要服食一种丹药,不曾断过。
直到自己长大了几岁,她才听得自己的师父说起,他是云月山庄的独子,本就是因为身子虚弱才送至这山中修养,又因了云家和自己的师父本就是旧时相识,便托了她来照顾着。
得知了这些之后,依舞便更加仔细地照料着他,直至他长成朝气满满的少年,又渐渐蜕变成如今俊朗温润的男子。
之后,师父为了方便自己教他武功,便让他认依舞为师,却不想那小子竟一口拒绝了。直到师父过世,为了找个合适的理由让他继续留在这尽是女子的山中修养,他才不得已拜了她为师,却从未那样称呼过她,她也便执拗地没有教他一丝武功。
却不想······
你若是知道了那些事情,我该如何做呢?
云归。
阳光渐渐温暖了起来,照在她的身上,却丝毫不曾让她感觉到温暖。
(三)
他怔在了门前,一阵萧瑟的风掠过,拽的他的身影都晃了几晃。
整个山庄,到处都是刺目的鲜血,从门前直直地蔓延进去。
眼前的世界仿佛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坍塌。
像是失去了魂魄的木偶,在门前静静站了许久。
终于,他一步一步走进门去,低着头缓缓走过那一具具四处散落的身躯,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
一点一点挪过去,找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颤抖着双手,抚摸着曾经熟悉的脸庞,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抑制不住地砸了下来,嘴唇张合着,却是一丝丝声音都发不出。待到眼泪都快流尽了,他才强撑着起身,亲手埋葬了曾经最最熟悉的那些人。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恍然醒来,满眼满身都浸满了恐惧。慌乱着步子走出那个地方。
他害怕,害怕看到那样的场景。
一路上,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路上狂奔,发带也被甩开,头发就那样乱乱地散在空中。
直到再也迈不开步子,他才缓缓地向着前面晃去,曾经浸满了温柔的双眼,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神采。
不知怎得,晃到了集市上,一个走路摇晃着的醉酒之人迎面撞了上来,将他撞了一个趔趄。
那人只是晃了几晃,却怪他挡了自己的路,指着他当街便开始破口大骂,他似乎没有看到他一般,继续向前走。那人看着他丝毫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大步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出口的话更加刺耳。他缓缓挣脱开他的手,回转过身,直直地看着那人,一拳便甩了上去。那人没有防备,被直直地打在脸上,愣了几秒之后,狠狠辱骂了一句,抬手将他拽着便开始踹打。他没有丝毫武功,又是那样文弱的一个人,怎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击打,几下之后,嘴角便渐渐渗出了鲜血,再也站不稳。
罢了,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吧。
他不再还手,只闭眼承受着一下一下击打在身上的疼痛。
仿佛也只有这样感到疼痛,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还活着的人。
周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却都惧怕着那人的蛮力,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止。
眼见着他连眼睛都快要再睁不开,似乎真的要那样永远睡去。
空中缓缓落下一人,几下出手便将那人甩去了一边,再站不起来。
待站定了,众人方才看到那是个女子,只是带了一层隐约遮住头发和半边容貌的薄纱。
她回头去看他,凝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便上前扶起他离开。
(四)
又回到了那个林中的木屋,他一直不曾开口,只是任着她照顾着自己,吃饭的时候便吃饭,睡觉的时候便睡觉,却像是个没有生息任人摆布的木偶一般。
第三日,她将手中的汤匙递到他的嘴边,他张口,却没有去喝那汤汁。
“师父······”
她也不做声,只抬头望着他。
“师父,请你教我。”
“你不是一向都不认我这个师父吗?”
“师父。”他仍旧双眼无神,却恭恭敬敬行了礼。
她不忍看他这副样子,“你想学什么?”
“杀人。”
她怔了一瞬,摔下手中的碗筷,走出门去,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之后,她再没有在山中见到过他。
直至一日,在山下听闻了他的消息。
待她在山下一间破庙里找到他的时候,已然几乎看不出曾经的影子,衣服胡乱地披着,头发似乎也没有再打理过。
“与我回去。”她站在他的面前。
他看她一眼,转过身去,继续睡着。
“你想学什么,我教你便是。”她凝视着他,见他终于转过身来看她一眼。
“只是,你莫要后悔。”
(五)
之后的日子,她开始教他剑法。
练习,练习。
他从未有过停歇。
每日傍晚,都是她前去竹林里唤他,“云归,回去用晚饭了。”
直至一日,她见他对着竹林中的竹子一通乱砍,像是疯了一般。
她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剑,“你这样有什么用?”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我是让你来这林子里练剑,你能使用的便不只是剑,”她直直望进他的眼底,“若是这点悟性都没有,你便什么都不必学了,”说着缓缓松开了握着剑刃的手,“你现在满脑子的仇恨,如何学得会?”血从手边一点一点滴落,她看了一眼,将自己的手握紧,“你这样,只会伤了自己。”
说罢,沉默了片刻,待一阵轻风掠过,她便顺着那风,起了步子,轻舞一曲。
那舞旋起了周围所有的竹叶,待到风静,一舞已毕,收袖间,片片竹叶都露出了锋利的边缘,向着他直直地刺去,却在刺到他之前纷纷停下,又恢复了轻风拂过的样子缓缓落下。
手中的剑瞬间落在了地上,发出沉沉的响声。
“师父,是徒弟错了。”
师父。
——嘿,小子,都拜了师了,还不肯叫一声师父啊。
——什么小子,我叫云归,云朵的云,归去的归。
曾经想让他唤出的师父,现如今听起来,竟如此陌生。
对啊,你的名字就注定了你不是会呆在我身边的人,终究会像天边的云一样归去的,去那个属于你的地方,没有我的地方。
(六)
转眼间,七年已经过去。
竹林中,常有两人,一人抚琴,一人起舞,亦幻亦真,宛若仙境。
只是,那舞姿与琴声下隐藏的确是没有人知道的冰冷。
一阵急速的风掠过,竹叶猛地颤了起来,一个个着黑衣的身影落在他们四周,一把把刀剑闪出刺目的光芒。其中那没有遮面的人走至前方,抬剑直指着那男子。
“云归,你欺骗我的女儿,就是为了得到那剑谱,再回来与这个女人厮混吗?”他怒吼着。
“这话真是刺耳呢,”他停下抚琴的手,似乎觉得他煞了风景,“不过,你猜错了,你的女儿,你的剑谱,我都丝毫没有兴趣。”
见那人怒意更盛了几分,他不禁轻笑了出来,起身走至那人面前。
“我想要的,是你的命,”他抬眸,眼里瞬间浸满了冰冷,“准确的说,是你李家全族人的命。”说罢,抬手将腰间佩剑抽出,向着那人挥去。
那人勉强接下了那一剑,“为,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七年前,你的手上可是沾满了我家人的血。”说着,他手中的剑越来越快,那人愣了一瞬,肩上便狠狠中了一剑。
捂着伤口,向后退了一步,那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冷哼一声又大笑起来,“当年我能屠你全族,今日也不会放过你。”
说着,林中渐渐显出更多的身影。
云归明显怔了一瞬,却仍旧面不改色。
“那你便来试试吧。”提剑向前。
依舞见四周的身影渐渐逼近,挥袖持剑上前挡住了他们。
一剑刺过去,却不见对方闪躲,云归心里正疑惑,便感受到了指尖的一丝刺痛。
身体一阵虚软,面前的景象渐渐模糊,用尽了力气才勉强站稳。
“卑鄙。”
“对了,告诉你也无妨,这方法,可是与七年前的一般无二。”
他眼中染上一层层的寒冷。
再次用尽全力向前扑去,只留了一句,“师父,快走。”
话未说完,一剑便又刺进了体内。
一声闷哼,双眼终究睁不开了。他渐渐昏了过去,只依稀记得眼前染尽鲜血的衣裙在飘动着。
四周渐渐静了下来。
(七)
清晨的阳光照进了林中,和暖的日光,却映出了整个林中一片惨淡的景象。
他渐渐醒来,抬头便看到倒在眼前的女子。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师父,师父,你不要吓我······”
“师父······”
一声一声,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随着眼神里的光也一丝一丝暗了下去。
“姐姐?”
走进竹林的女孩睁大了双眼,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她?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她冲过去,一剑狠狠向他刺去。
他并不躲闪,缓缓抬头,分辨了许久,才认出是依舞几日前下山的师妹。
“你已经夺去了她的半条性命,为什么······”她眼里的泪一颤一颤,却忍者不让它掉落。
“你说······什么?”
“不然你以为你曾经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都是姐姐,都是她在傻傻地救你,用自己的命救你。”
听到这些,他脸上刚刚缓过来的血色也消失殆尽。
“你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是依靠姐姐的血维持着自己的生命。你用了这么久的药丸,药引子就是姐姐的血。”
“你全族灭门,姐姐拼了命地将你救下,之后更是用了禁术,舍了半条命才救了你。”
“所以她的头发才会······”他愣愣地自言自语。
“姐姐用了一半的血换于你,所以你才不用再服那种药。”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自己的体内究竟流淌着多少她的血?
“姐姐现在的样子,分明是用了柒瑟舞,那是一生只能用一次的舞。以自己的性命为曲。”
“姐姐她,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情,她似乎都没有了思考,也从不听我的劝告。她什么都不愿告诉你,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知道姐姐为什么不亲手杀人,不沾血吗?因为每杀一个人,她的生命就会少一些,她的白发就会多一层。”
他想起了自己看到的她那急速增长的白发。
“你只为了自己的仇恨,一步一步地逼着她将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命,你现在满意了,开心了?”
她上前想要碰触她的姐姐,却被他用风屏紧紧挡在外面。
“云归,你疯了,让我看看她。”
“云归!”
仿佛再听不到这世上的其他声音。
脑海中满满的都是曾经在他面前翩然起舞的女子。
那一年,他面对着第一个目标,却下不了手,是她亲自握着他的手将他的剑送入那人的体内。
他不知道那也是她第一次杀人,不知道她内心的恐惧,也不知道她的生命被削弱时的痛苦。
只知道待那一切结束后,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温柔地说:“云归,我们回家。”
他轻轻抱起怀里的女子,像是护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转身,一步一步,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师父,我们回家。”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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