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商言利的时代,我却还在探讨中文的困境。不过,这也是中文变革的契机-----只有在不匮乏的年代里才有这种可能与环境。
昨晚看了张维迎教授的一段演讲视频,谈及“语言腐败的危害”这一主题。核心话题就是当下中文的腐败与困境。中文是我们每天都在不自觉使用的工具,也是我们最熟悉不过的语言。或许正是日常应用所在,中文的语言变迁我们未必能及时的知晓并洞悉其中的奥义。就像鱼儿生活在水中却未必知道水的存在一样。
语言的尽头是什么呢?这样艰深的话题还是留待哲学家去回答吧!我能信任的答案就是:美。毕竟中文有着自己的美。今天推介的书籍就与“中文的美”有关。
台湾文学大家王鼎钧先生是近些年才走进我们的视野,他的著述《回忆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是个人传记与散文相结合的扛鼎之作。《回忆四部曲》与我之前推介的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一起来读,会让大家领略到少有的中文沉静之美。也会让诸位读者再次领悟到中文所展示的平和之力何其巨大。就像“红烛高照亮夜堂,海棠渐次浅浅开”的静溢。
王鼎钧先生的《回忆四部曲》在时间和经历内容与《巨流河》中的人生阶段是重叠的。时代背景是一样的。同样面对命运的捉弄,同样面对抉择的艰难,同样面对顽强生活的力量。对于那个时代而言,这两位先生的著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人生态度的样板:豁然。
王鼎钧先生还有一本小书非常有意思,就是《古文观止演义》。这本书是王鼎钧先生选取了《古文观止》这部文选集中的24篇文章作为材料,讲解文章与文字的“化解”之道。有媒体推荐《古文观止演义》是这样写的:
《古文观止》并非人人必读。读《古文观止》者必须化读。化,大而化之,食而化之,转而化之。但观大略,常有会意。悠然神往,欣然忘食。得其益,承其统,尽其妙。如何化读?一言难尽。愿有缘人以清净心一展此卷。
这一段推荐中标明了阅读王鼎钧先生的《古文观止演义》这本书的诀窍所在,一是要“化读”,二是要有“清净心”。这两件事都是属于难上加难的事,若能做到,不亚于在蚊子腿上剥下二两肉来。
在我们以往的中文教育中,常常会让我们去阐述所谓的“中心思想”,并且还需要按照“三段论”的方式拆解作者的写作思路。附带着还要分析作者身处的时代背景、思想特征。如果还要深入一些,还需要采用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原则分析和判断作者思想的时代性和局限性。单单为了一个“中心思想”,还得需要学习之人学会添油加醋的本事。如果不经此类“外科手术般”的分析观察,那文章就无法被人“正确的”理解和知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中文就是按照这样的方式来学习的。
按照上述的方式,我们学会了拆解,却未必能学会建设。中文也逐步变成了散落一地的物件。幸好中文本身所包含的功底和演进时间足够长了。所以随便捡拾一点散碎物件也可以一用。或者把这些散碎物件重新拼装一下也不碍事。至少单字,大家都还认得。
由单字变成词,从词语演绎成为长句,从长句中看到人,由人见到感情和事理。这是中文一般遵循的规律。语言是因人而起,有情而抒发的。如果文字中产生不了美,那么这样的文字怎么看都是冷的。王鼎钧先生娓娓道来的《古文观止演义》细读起来,“情”是唯一的主线。一篇文章没有共鸣怎么会有传诵呢?在王鼎钧先生的讲解里,我们能体会到不太一样的中文表达。这本《古文观止演义》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韩愈的《祭十二郎文》。
也是从这本王鼎钧先生“化读”《古文观止》的小书开始,让我联想到了语言的变迁。在这里不得不提及一位德国中学老师写就的书《第三帝国的语言:一个语文学者的笔记》。“言语有如微小剂量的砷,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发生作用”。《第三帝国的语言》记录了语言变迁的一段历史,这本“世纪之作”既是历史书写的杰作,也是一流的历史文献。它记录了一位语言和文学家在无望的纳粹时代实施的自我拯救,令所有的历史书籍在它面前相形见绌。这本书的作者维克多•克莱普勒于1960年于德累斯顿逝世。
《第三帝国的语言》是一本比较另类的有关语言的历史书。也属于“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作品。它来自纳粹德国时期一位语文教师的笔记。在这本笔记之书中可以清晰看到语言是如何被改造的,而人又是如何接受被改造的语言之后被驯服的过程。
对于语言-----这种日常所用的工具,语言的变化往往是不易让人察觉的。也正如当代的中文在使用中多带有杀伐之气。相比英语,中文在逻辑性上有着先天缺陷,这需要更为广阔的视野才能注意到中文这一根本性的问题。一如在《第三帝国的语言》这本书中所讲述的一样,语言是可以被修订的。所谓的“新话”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在“新话”的话语体系里,只有正确、无畏、激情、崇高及其所有代表人类最高梦想的词语才可以存活和使用。在“新话”的话语体系里没有悲伤、疑问、眼泪和痛苦这些具备“个人化倾向”的词语。
先是语言被改造,接着就是生活被改造。少有人关注这两者之间的联系。这位中学语文教师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回事。在这位语文学者的记录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日子是如何被权力胁迫和肢解。在纳粹的日历中,每一场战争,每一个战士的死亡,每一次屠杀胜利都可以作为节日,尾随节日而来的是庆典。与此同时,记忆是可以抹去的,语言是可以重建的,生活是可以打碎的。信仰可以是魔鬼的。就像在普通的日子里,希特勒的日子就是民众的节日。希特勒的语言就是民众的语言,甚至是希特勒的感冒也是民众的感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都可以被赋予一个意义,这个意义由一个人说了算。民众的语言、庆典和狂欢是被定制和固化的。普通人脸上的表情和微笑的次数,当然还有微笑的深度与真实内心的匹配程度均有明确的定义。这些事实会一一出现在读者的眼前。
这些荒诞吗?在这位语文学者的笔下,他孤零零及心惊胆战的站在狂欢的队伍中,在他周围环绕着欢呼的人,每一个人脸上浮现的认真和真诚,要远远大于他自己的,而这让他害怕。耳边响彻天际的欢呼声和语言变得陌生起来。
而这一切的起因,或许就是从一部字典的释义开始的。这一切的起因,或许就是将我们日常所用的一万个字减少到十个字开始的。请记住:上帝为世间的每一物命名,为的就是记取和铭记,而不是遗忘。知识与理性难以长存,就在于知识和理性对于人类自身疯癫的清醒判断而让人难以接受。让一个人接受知错的难度和成本要远远大于让其接受一个疯狂梦想的难度,而作为普通人要警醒的是:“小心!语言也会消失”。如果语言只能以残存的方式继续的话,剩下的语言初初让人心生热血,而走到最后,剩下的语言或是单字只有自我相残的功能。就如同这位语言学者的告诫:“我们应当将纳粹语言中的很多词语置入群葬墓坑,长时间掩埋,有一些则要永远掩埋”。
之所以将王鼎钧先生的《古文观止演义》与维克多•克莱普勒《第三帝国的语言:一个语文学者的笔记》放置在一起来讲述。乃是因为语言的“美”是极其脆弱的。稍不留神,语言的美的美就会荡然无存。将一种美好与一种残酷并列在一起就是为了警醒。一贫如洗的语言也曾存在过,绚丽多姿的语言也是被我们创造出来的。哪一种更是我们想要的,才是最主要的语言变迁之路。
在这篇推送中有关《第三帝国的语言》的文字选自三年之前的阅读笔记节选。这些笔记现在读起来都会让我觉得不是自己写的。我选择了一些温和的文字,太过激烈的文字适合私藏。很不幸,《短书集》现在的推送越来越长了,而且在内容晦涩上没有多少转好的迹象,也是难为各位读者了。现在我所作的书评和推介常常会在几本书之间作穿插迂回。这更像是我现在阅读时所采用的思考方式。此种思考方式是自然而然到来的。但却未必适合每一位《短书集》的订阅者。我也试图用一种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新的书评写作。说到底,这是独舞。
我试图让大家明白的内容我自己到底明白了多少,我不知道。《短书集》会带领大家进入怎么样的辽阔之地呢?我不知道。就像本文的标题提示的一样:你可以拥有一切,但不能同时。这句话是玛丽莲梦露说的,真是一个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