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篇 浑浊的天空

4月,时常有雨,转而又天晴。上午我们在泥泞里翻滚着,下午我们在烈日下端着枪架子。

我被那些老兵操练着。我总是被揍,我被打怕了。他们似乎觉得让一个大学生给以往只会耕地的泥腿子洗衣服、打洗脚水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别了,大官。别了,小官。快十周了,每次新兵连连长视察时也只是走到我面前给我翻一下本来就很整齐的衣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再对我笑笑。这并不能改变我的处境,反而让老兵们多了一条惩罚我的理由——我会,还是不会向连长告状。新兵里穿插着很多老西北军。军纪严明的让我不用担心我会成为抢劫包子的军匪。我要担心的是8小时120公里下来。别人歇着了,我还得多跑十几公里。端枪架子,别人15分钟,我是20分钟,或者30分钟。练大刀格斗时几名老兵轮流把我往死里整。到了晚上我还得帮他们洗衣服,端洗脚水。

快15周了。他们时常给我讲一些打仗常识,什么时候还击,手榴弹怎么用更合理,怎么躲炮弹…跟他们混的熟了,我也比同批进来的新兵厉害了。草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屁股了?撅那么高?匍匐前进的时候就得身体平着,越低越好,尽量找地上低的地方爬。"

土爷时常会不分场合的大叫一声"炸弹"或者"手雷"如果我没有第一时间趴下把头埋到双臂之间把嘴巴张到最大,那么他会把我揍的想起我们家老爷子,他揍人的功夫跟我们家老爷子有一拼了。

老酒是最温和的一个。他常说"冲锋的时候你得常拐弯儿,不能直的往前冲,这样才能让子弹躲着你。"

17周的时候来了好些卡车。我被草头老酒他们直接架上了一辆车,我看着我一同生活了几个月的弟兄们都上了不同的车心里满是沮丧和死心。跟着这几个老兵我不知道我以前的这些日子还会持续多久,我很恐惧。

我进了一个新编军团。31集团军,司令是孙蔚如。我被分在17师102团1营,老酒他们和我在一个班。我突然明白了,这些老兵以前就是这个团的,只不过这个团现在改了番号。再后来我知道他们原先的团打成了半个营。新军团成立前,团长让各连的老兵自己到新兵连拉人去了。

我们团人数还是不足,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人被老兵带回来,所以我们成了补充团。说白了就是哪里打光了我们就往哪里填。我们的师长叫耿子戒,他算是比较能打的一个。

第二周的时候紧急集合哨吹响了,我们如临大敌,全营迅速集结。

旅长团长来了。我看着被放到团长身后的许多新军官服心里满是猜测。我开始听着一些陌生的名字,这些名字的主人在大声的喊了"有"之后都陆续的走了上去。他们领了军官服和军衔,喜庆、庄严、悲伤在他们的眼眶里和脸上纠结。临了,在归队前再大吼一声报效国家。

老酒跟我说。"我们团守太原时我们连连长连副都打没了,就剩一排的排副和二排的排长了。刚才上去的都是老兵。我们排现在的排长高粱是代理的,原先的排长排副都没了。"原来草头的排副也是代理的,接下来该是高粱和草头上去了吧。

正说着,另一边的高粱在我腰上给了一小拳,我马上闭嘴不说话了。"孟烦了!"团长点我名了。

"什么?孟,孟烦了?"我是个新兵啊。难不成我刚刚说话被上头看到了?今晚也许又要被挨揍了。

"孟烦了"高粱急了,踢了我一脚。"团长点你三次名了。"

"有!"我慌张的大声叫了。团长很不满意,带着怒气说到,"大学生架子大啊,要喊三声才有反应。"我又口干舌燥了,我小跑着上去来了一声响亮的"有"。团长严肃的看着我,我看不到波动,看不到感情,但我能体会到威严。

团长从身后拿过一套整齐崭新的军官服举到我面前大声说到"孟烦了,17师,守备旅,102团,1营,3连,3排,中尉排长。"在那一刻我有点眩晕,我没经历过这一套,我也来不及体会喜悦。我学着他们大叫一声报效国家,然后归队。

草头当了副排长,高粱啥也没落着,于是我打算认命高粱为班长。我想,高粱的内心一定满是不甘吧,我也很纠结为什么我就成排长了。上一刻,高粱还在给我一拳,踢我一脚。转眼我成了他的排长,他成了我的班长。团长还在上面训着话,团长说完旅长说。我听不见他们的训话,我喜悦的自顾自的在心里打着小九九,我一遍又一遍的推演着如何把他们揍我的还回去。

小爷我当官了,以后还会当大官。我心里很激昂,我盘算着如何把那些学生所说的希望带给他们,我们再也不会溃退了,我们打回了北平,打到了日本,我们报仇,我们高呼胜利。

康丫没有骗我,我跟他一样当上了中尉。我们排没几个人识字,之前能帮人写家书是我唯一能展现的短暂自豪。

"杀敌报国!"我被突如其来的惊天吼声吓了一跳,实着吓得不轻。我们只有一个残缺的营,可是山呼海啸,震的我头皮发麻。老酒和高粱也在大声吼着,吼的脖子上满是暴起的青筋。有些老兵一边喊着一边留下几滴眼泪。营房外风很大,风里满是灰,灰扑向他们的脸,留下两行灰黄的印记,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们在哭着。我有点举手无措,大声的跟着他们喊杀敌报国…

官长们走了。连长让各排领装备,我点清了清单上的物资,让几个新兵把装备拉了回去。

新兵们有了枪都很高兴。在枪刚到手的那一刻就急切的观摩比划起来。清一色的中正步枪,不再是新兵连里没有子弹还不能带走的汉阳造。之前我们拿着空枪膛的汉阳造练了几个月的瞄准,这回好了,我们有中正了。老兵们似乎没有表情,他们看着傻了吧唧一脸欢笑的我们。太阳没了,人头不再攒动,晚饭后大家都回了营房。

我穿着新军服在寝室的过道里来回走动,也许他们看的烦了,"烦了,你烦不烦了?美一下得了,该睡了。"虽然我是排长了,但我还是感觉被他们压着。我几步走到草头的炕头边坐下。"草头哥,要不明天我们拿出些子弹让新兵练练手吧,我们还没打过枪呢!"草头轻轻摇了摇头。理由很简单,子弹不够。每人只有20发的配给,练没了就真没了。最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让新兵每人打两发练练手。

也许是我们的决议太草率了,因为这个决议会让很多人捡回一条命或者丢掉一条命。我们不阔,我们不是主力。18发和20发在战场上能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土爷告诉我我们现在的司令是孙蔚如,之前是杨虎城,再之前是冯玉祥。这几个人我们的蒋委员长都不太喜欢。老酒告诉我虽然我们是后娘养的,但我们打起来时不会私自撤退,所以一个团打剩了不到半个营。

我们继续操练着,还是那些操练过的。老酒他们不再打我了,他们叫我官长。新兵们觉得有个大学生官长是个了不得的事情。他们在请我给他们写家书的时候总要求我加上一句——我们排长是个大学生,可厉害了。我一遍又一遍的在他们的家书中吹嘘着自己,直到感到疲惫,直到自己恶心自己。

八月了,我想起北平胡同口的桂花香,想起了那个每天要让我请安的老爷子,老爷子的花园里种了好多花。

这些天我们除了训练没少吃,也没少喝。也许多数人跟我们一样感到压抑,我们不需要布防,我们是补充团。我们敞开来睡,我们敞开来吃。每一天的风都把营房外的黄土地吹得干干净净,把黄土吹向我们看不见的远方,天空是那么的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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