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晴天 第十六章:品酒师

2007.7.16 星期一 南十里街 小雨

晚上七点多,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路灯还没有亮起,街上多了些拎着菜篮子的大爷大妈。等到住户们的灶烟缭绕,南十里街的花男绿女们就出场了。

龙懿下午没去市区写生,他中午就放了画板回来,然后带着阿次去超市买了点火锅料和肉菜。晚上,莫尚清和曹铭玺要来和他们一起聚餐。

莫尚清从自行车上下来,看酒馆的卷帘门拉着,进不去。他贴近了橱窗看,阿次正好从阁楼上下来。

“砰砰砰!”莫尚清敲敲玻璃窗,指了指卷帘门,示意阿次开门。

阿次看见他在门外等着,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指着后门的方向说:“清哥,走后门!”由于橱窗隔音,他提高了些嗓门。

莫尚清把车子扎在门口,从旁边的小巷子里走进去,阿次正在后门等他。

“最近风头还没过去,老大不让开前门。”阿次一边掀开帘子,一边解释着。

莫尚清倒也没说什么,这其中的缘由,他心里也能猜得几分。

曹铭玺六点半就到了,他正和龙懿在阁楼上闲谈。

“老大,清哥到了。”阿次回到屋里,朝着阁楼大声道。

过了一小会儿,两人结束了谈话,从楼上下来。

“你这也放假了,今天多吃点,高中挺累的。”龙懿坐到莫尚清身边,把烟掐了。

莫尚清应声点头,他很想问龙懿,为什么当时没有把酒馆出事的实情告诉自己,可是他没有开口。

“士琢晚上来嘛?”曹铭玺坐在稍远一些的位子上,他舍不得掐灭他那根日本烟。

“他不来了,昨天晚上问他了。”莫尚清答道。

陈士琢与龙懿并不相熟,只是龙懿知道,莫尚清身边有这么一个知底细的好友,也知道他对酒馆一事有些耳闻,便想邀请来一起坐坐。然而陈士琢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也就委婉拒绝了。

“你昨天去哪儿了?我等了你俩半天,最后你也没来。”莫尚清突然想起来昨晚的事。

“嗨,昨天晚上本来要出来的。我都临出家门了,我爸回来了,喝多了,我给他收拾收拾洗洗,肯定出不去了。”曹铭玺答道。

大约一刻钟的工夫,天就黑了下来,对面的各色酒吧夜店开始招揽生意,无由酒吧也如往常般门堪罗雀。

在一张稍大的酒桌前摆好电饭锅,烧上水,阿次把朝街的两扇橱窗上的帘子都拉下来,屋里清净许多。

“今天都少喝点。”龙懿给大家倒上啤酒。啤酒是雪花牌的,一提九瓶,墨绿色瓶身的那种。

弥漫在整个房间的火锅味道把莫尚清和曹铭玺拴在了桌前,阿次忙完手头上的活,也赶快坐过来。

龙懿看大家都坐定了,便举起酒杯。“这一杯敬大家,这次酒馆出了事,多亏你们了。”接着,他转向莫尚清。“也替我谢谢小七姑娘。”

没有人再说话,龙懿喝下去后,所有人也都喝了这杯酒。

“今天不劝酒,都自便,尚清有功课要做,不能多喝;老曹你也要减一减了,你看你的肚子。”龙懿笑着说。

莫尚清没有忘记拍一张照片发到空间,当然,他也顺便发给了陈士琢。

聚餐时不用手机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既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为了更好的享受美食。发完照片后,他就把手机锁屏,放进衣兜里。

“新进的酒的归置好了吧?”龙懿问。

“都放好了老大,在储藏室里。”阿次爽快地应道。

“我们还剩下一些酒,过几天我请朋友来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掺水的,她是调酒师。”莫尚清说。

“回头也把你朋友请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小七姑娘我是请不到了,但也得好好感谢人家。”龙懿说。

莫尚清突然想起了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对面无由酒吧的事情还没搞清楚,紧接着又发生了假酒事件,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老曹。”莫尚清停了筷子,抬头说话。

曹铭玺刚刚咽下去一小片牛肉,雾白色的蒸汽朦朦胧胧。

“咋了?”他问。

“你上次不是去对面无由酒吧了么?说说都发现了什么,龙哥应该是听了,我还不知道呢。”

从那晚定风波开业以后,莫尚清就一直没来过酒馆,直到放了暑假,他才有空闲。

“我想想。”曹铭玺直起身子,细细嚼着嘴里的肉。“你想听哪方面的?”他反问道。

“就是你进去之后,都看到了什么?”

莫尚清一直怀疑那个老人的真实身份,一个看起来将近七十岁的老人,即使身体硬朗精神焕发,也没理由在声色犬马的南十里街开一间无人问津的酒吧。

“进门的时候挺黑的,也不知道为啥,挺小的酒吧,里面不开灯,就感觉特别大。我当时以为老头不在呢,就没在意看客人,然后就慢慢逛。”曹铭玺又夹了一片肉,莫尚清没有打断他。“哦对,墙上还有画,好几幅。”

“什么风格啊?”莫尚清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

“啥风格,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我就仔细看了一副风景画,画的挺模糊的,有点像咱们中国的山水画,但是那油墨又比较鲜艳,怪怪的。”

莫尚清从锅里捞了一颗鱼丸,他特别喜欢吃淀粉做的海鲜肉丸,他稍稍思索了一下。“印象派?”他抬头问好友。

“哎,你说这我也不懂,反正就是咱们普通人家不会挂的那种画。”

“嗯,你接着说。”莫尚清往锅里下了一些白菜。

“后来逛着逛着发现不对劲了,这整个酒吧里就我一个人!”

莫尚清眉头皱了一下,继续听曹铭玺说。“然后那老头就出来了,给我叫住了,当时还吓我一跳,说‘嘿,小伙子喝点什么?’”

听到这儿,莫尚清笑了出来,他看老曹虽然话不停讲,但是筷子也没停过。

“所以你点了什么?”他问。

“我啊,龙舌兰。他把灯打开之后,我看到柜台后面有一个机器,他是现做的。”

“机器?”莫尚清有点听不懂,现在还有哪家酒吧会用到这种东西?他在南十里街也算是见识过一些世面的。“那机器长什么样?”

“上面有不少管子,像是实验室用的,整个机器是黄铜色,大概有咱们两张桌子那么大。”曹铭玺解释道。

“龙哥你见过么?”莫尚清转头问。

龙懿摇摇头说:“我听老曹描述过,也打听过几个常去酒吧的朋友,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有一个还在无由酒吧里面看到过,也说是头一次见。”

莫尚清也暂时没了头绪,他想象了那个机器的模样,确定对此毫无印象。

“还有什么别的么?”莫尚清接着问。曹铭玺的描述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还有…”曹铭玺说话间间,不自觉地夹了好几片牛肉。“他们前台的灯还是拉线的开关,就是…你家厕所的那种。”

“正吃饭呢,别提厕所了,我知道你说的是哪种。”莫尚清打住了他的话。

“这你可没跟我们说,拉线开关是什么?”龙懿又下了些肉丸子,他第一次听到所谓的“拉线式开关”。

“噢,就是老式居民楼里的那种,靠一根线绳控制灯泡的开关。”莫尚清说着,还用手势比划了一下。

“清哥,你们说的是不是那种老长一根绳子,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用手一拉就能开灯关灯?”阿次接过话茬。

“对,就是那种。”莫尚清答道。

“俺们老家用的就是那种。”阿次冲大伙一笑,说道。

龙懿大概是听懂了,点点头。

“还有一个我挺奇怪的事情。”曹铭玺接着说:“酒吧的前台上面,房顶上挂着一个类似卷轴的东西,是老头把灯打开之后我无意中发现的。我问他那是啥东西,但是他把话题岔开了,没有正面回答我。问他关于自己的出身背景什么的,他也是转移话题,给我倒酒,根本不回答。”

这是莫尚清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本就没指望那个老人会吐露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们只能从这家酒吧的陈设上入手,来寻找蛛丝马迹。

“一个卷轴。”莫尚清会心一笑,他想起了陈士琢。

在那个玄幻小说方兴未艾的年代里,陈士琢和那些向往着异次元世界的男生们一样,会从充斥着广告与病毒的山寨网站上下载免费的电子书,然后在课余闲暇时,亦或是在辗转难寐的夜里,打开手里的MP4或者学习机,在那上古神话的混沌浊世里,天马行空,肆意驰骋。

“嘿!”曹铭玺在莫尚清面前挥了挥手,把他从“白日梦”里拉回到现实中来。

“走神了,吃饭。”莫尚清回过神,轻声笑笑。

“我们在那个对未来充满着期待与不安的年纪里,寄望着有一天能和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练兵打怪修行功法,然后渡过重重劫数,最终赢取江山抱得美人。而我们在现实中耗时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挣扎与困顿,在书里却只一句‘如此日日磨砺,一晃已过多年。’”

                —— 莫尚清《无声告白》

是夜,纯粹的天空中看不见星星,莫尚清仰头仔细找,在发现了一颗若隐若明的亮光。

晚上的风一点都不冷,隔着纱窗轻轻吹,浑身都解了暑意。家属楼后院还亮着几盏灯,余下的院庭被黑暗隐没。院落外仍然辉煌灿烂的大厦高楼,似乎是与这里无关,有一条无形的分隔线,把它们悄悄隔开。

莫尚清回到卧房,看到手机屏幕上亮着陈士琢的回复:“就这几天吧,趁老曹还没回老家。”

暑假的社会实践活动是市教育局统一安排的,要求实习单位加盖公章,于是两人就想到了曹铭玺父亲的工厂。

“行,等酒馆那边处理好了,咱俩就过去。”他回答道。

莫尚清又扫了一眼QQ列表,大家都还没有睡,群聊不断提示着新消息。他看到了一条“与我相关”,是阿次转发了他的照片——今晚的火锅聚餐。

点开好友列表的一个分组,莫尚清发现小七的头像是黑的,这不是她的风格。杜小七的QQ一直是24小时在线的,如果有例外,那也应该是手机没电了。

莫尚清没有多想,她估计是又跑出去玩了吧。


实木的环形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楼走廊里的顶灯明如白昼。

楼廊里是一声响亮的呼叫:“周伯!你快一点,卧室里没有药了!”

周管家抱着一个大药箱三步并两步地爬上了楼。周叔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把药送到卧房的时候,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杜彦诗翻出药箱里的胶囊盒子,一边吩咐周叔温上开水,一边轻轻扶起杜小七,把药喂给她。

杜小七的嘴唇微微地抖,额头上发虚汗。她艰难尝试了几次才把药咽下去,前额的头发沾湿了汗水和泪水,胸口急促而失序地起伏不定。

杜彦诗用毛巾蘸着热水不停地给她擦汗,盆里的热水换了好几次,小七泛白的嘴唇才渐渐有了血色。

周叔看情况稳定了下来,就去客厅给杜夫人和私人医生打电话,这样的事情在杜家发生不止一次了,大家都以为杜小七的病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趋于缓和。这是她16岁以后第一次发病。

“大小姐。”周叔通完电话后又回到了二楼卧房,杜彦诗正拉着妹妹手小声叙话。“我刚刚跟夫人说了,她说她马上就回来,老爷子那边我也不知道,夫人没回我。吴医生我也联系了,他说他现在动身,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杜彦诗还没有从刚刚的失措中回过来神,她只是应了一声,便让周叔先出去了。


一床皱巴巴的被子上放着一台高亮的笔记本,严不二正坐在床头对着电脑吃薯片。

手机显示有新消息,二少爷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徐家伦的,便没有太在意。毕竟已经放假了,也不能指望他继续去监视杜小七和莫尚清了。

一直到半夜两点多,严不二才有了些许困意,他扣上电脑,撕了些卫生纸擦擦手,准备睡觉。

或许是习惯使然,他侧身躺下后并没有立即入梦,而是拿起手机解开锁屏。

系统显示未读消息是一条彩信,照片上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而整张图的背景,竟然是杜家的别墅。

记忆中的某些部分被触动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2007.7.17 星期二 南十里街 晴

早上九点多,日光斜照进定风波酒馆的橱窗里,地上的倒影被拉的很长。清晨的雾气刚除,正午的烈日尚早,这是一天中难得的温凉时间。

酒馆已经有许多日子不接客了,桌上地下都没有什么垃圾,阿次只用扫把在阁楼上下的灰尘反复扫一扫。

龙懿今天起了个大早,带上画板和素描笔,七点多就出门就去了中心公园。

中心公园离南十里街有段距离,沿着花园路一直向南,大约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

莫尚清提前十分钟出发,九点一刻就在南十里街与花园路交叉口的东南角等着了。早高峰刚刚过去,车流往来恢复如常。当程慕瑶出现在路对面的红绿灯下时,莫尚清已经先看到了她。

“今天很漂亮。”他看着这个迎面走来的女孩儿,浅笑说。

上身是纯白色的衬衫和T恤,袖口整齐的卷起来,那是一种阳光和洗衣粉混合起来的香味;一条浅蓝色的、膝盖处破了洞的牛仔裤和一双平底小白鞋。程慕瑶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莫尚清的后背。“我哪天不漂亮!”

南十里街的其他店家,要么正打扫昨晚灯红酒绿之后的残羹冷饭,要么就已经关门打烊了。阿次打扫好酒馆里的卫生,正好看见两人朝酒馆走过来。

“清哥,里头我都打扫好了,老大去写生了,下午才回来,曹哥晚上应该会过来吃饭,我先回去睡一会儿,这儿就拜托你了。”阿次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这些,莫尚清还以为是龙懿教他的。

明丽的日光投射在莫尚清身后时,他扭头问了阿次一句:“酒都在哪儿了?”

“清哥,俺都分好了,就在储藏室里。”

“你们酒馆真有风格,像田子坊。”程慕瑶停在酒柜旁,四下打量。

“田子坊?”莫尚清没听过这个地方。

“上海的酒吧街,这次带你去,很漂亮的。”她轻轻拉了拉他的手,笑着说。


龙懿这些日子在公园里给人画像,收费是五十元一幅,如果是两个人一起来就打个九折,收九十块钱。没有游客光顾的时候,他也会找一些有趣的情景风物,给自己画几幅画。

龙懿还在上学的时候酷爱绘画,从小学一直到大学,他都是学校书画社团的骨干。母亲觉得他有些天分,便有意送他去读艺术学校,可是父亲想让他早些继承家业,还是把他送到了商学院。龙懿知道父亲老来得子的苦衷,作为家中的独子,他选择听从父亲的安排。

当一滴雨水落在画纸上时,龙懿刚刚描好烟囱的轮廓。他对画画永远是敏感的,即使是雨滴早就落到了身上,也浑然不觉。

父母们把滑梯上嬉闹的孩子们抱下来,一个老奶奶蹒跚地追着自己不愿离开的小孙女。在龙懿收拾画具的工夫,雨势骤起,天色陡然暗了下来。他把未完成的素描贴着画板用胸口护住,向不远处的电影院长廊跑去。

只有不到三分钟的光景,淅沥小雨就成瓢泼之势。龙懿想借着雨景画些什么,可是前来避雨的游人越来越多,加上看完电影出来的观众,本就不宽敞的长廊里竟摩肩接踵起来。

龙懿把前额打湿的头发撩上去,他想进影院里坐坐,那里的人应该会少一些。逆着出场的人流往里走,耳边的嘈杂声也渐渐的小了。

“对不起。”在经过门口广告牌的时候,一位姑娘不小心撞到了龙懿。她一边往出口走,一边低头在提包里翻找着什么,没有注意到前面有人。

龙懿停住了脚步,他下意识地看姑娘的脸,正好迎上她抱歉的目光。

“龙先生。”杜彦诗先是一怔,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龙懿湿漉漉的头发又搭了下来,一时竟回不出话。

时隔很久,莫尚清才龙懿口中知道了他们在电影院的偶遇。龙懿在讲述这些的时候面色不改,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来公园写生,下雨了没地方躲,就来电影院了。”龙懿只字不提自己卖画挣钱的事,只说了一半真话。“你呢?”他脸上浮出淡淡笑意。

“下雨了啊,那我们进去等吧。”杜彦诗也没带伞。

“还是我上次的休息室。”杜彦诗走到贵宾通道,把贵宾卡递给了服务员。

龙懿用手捋了捋半干的头发,跟着杜彦诗走了进去。

健文影院的休息室很像KTV包厢,只是装修更简明一些。实际上,影院的二楼就是一家KTV。休息室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线上电影的片段,玻璃茶几上有免费供应的茶水点心。

“坐吧龙先生。”杜彦诗把提包放在茶几上,自己倒没有先坐下。“你想喝点什么?”她接着问。

龙懿没有坐下,他本来是想坐下的,可手脚都拘谨。

对于她来说,从一出生,就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何况是一杯茶。龙懿此时的感受,杜彦诗难以体谅。

龙懿的嘴巴轻轻地张了下,欲言又止,然后就被杜彦诗拉住了手,一起坐下了。“服务生,一壶茉莉花茶。”她说。

他礼貌笑笑,脸上有点尴尬。服务员应声关门,房间里又剩下两人。


古典杯被泛起的浓郁奶泡覆盖着,过剩的气泡在溢出杯面的一刹那恰好炸开。程慕瑶在做完最后一个动作后,就把下巴贴在桌面上,直到杯子里的奶泡停止浮动。

“白色俄罗斯,White Russia。”她双手把酒杯推到莫尚清面前,然后单手托腮,笑着看他。

莫尚清的一只手轻轻搭在杯脚,他很享受程慕瑶现在的样子,像是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连眼神都有了些温柔的意味。

莫尚清的初恋是在初中,那是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若要说年少无知,不如说是一厢情愿。从那以后,恋爱就成了他的“禁区”,少时自卑又怯懦的性格,是不愿轻易对人袒露心扉的,即使是现在。

“嗯?”程慕瑶轻拍他的手背,小声言道:“尝尝。”

原本浓厚的奶泡已经单薄了许多,莫尚清小尝一口。“有点像咖啡。”他说。

“不错,小伙子挺识货。”程慕瑶笑说。

“我曾经跟龙哥去酒吧,他要点鸡尾酒,我说太贵了,就喝普通啤酒挺好。他问我是不是从来没喝过调酒师的酒,我说是,他就让我随便点。那天晚上他请客,我真是喝了个够。”莫尚清想起了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常光顾南十里街。

“我以前在朋友的酒吧里做过调酒师,我不是为了赚钱,单纯就是不想回家。”程慕瑶也喝了一口自己的酒,二人共用一杯。“我经常会待到很晚,有时甚至不回家。后半夜没客人了,我就去包厢睡一会儿。”

“在哪里的酒吧?商城除了南十里街,也没有什么热闹的夜店了。”他问。

“国贸以前有家‘马蹄酒吧’,现在没了,转让了。”她摇晃杯子,里面快要没有酒了。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就为了省钱吗?”程慕瑶一饮而尽,把空杯子递给他。“你看,你舍不得一口喝完,我就舍得。生活已经足够战战兢兢了,还不能痛快喝酒,你活得好累。”

“我习惯时时小心,即使在家人面前,我也不能做我自己。我只能在父母面前扮演一个‘好儿子’,至于其他事,只有很亲密的朋友才能讲。如果没有龙哥,喝酒真的很奢侈,一打酒能抵上我半周的生活费。”

“所以,你隔了那么久才告诉我会去上海,也是因为钱的事吧。”程慕瑶一语点破,眼神迷离。

莫尚清从酒柜上拿出两瓶新酒,倒上,一人一杯。“被你猜到了。”他说,然后把自己那杯饮尽。

“就算你不说,我也明白。”程慕瑶酒杯中的气泡渐渐破散,窥见了血红色的真容。

“我以为只有龙哥能懂。”莫尚清不习惯杯中无酒,便又给自己倒满。“他曾经也是大少爷。”

“你知道他是哪家的大少爷么?”程慕瑶神秘兮兮地问。

莫尚清凑近了看她的眼睛,问:“你知道?”

她有些惊讶,反问:“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坦诚言道。

“台山龙家,有没有听说过?”程慕瑶把他酒杯中的酒倒进自己杯里,接着说:“广东商人家族,前几年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听说是摊上官司了,但说法不一,众说纷纭。”

“龙哥从没对我说过这些。”莫尚清第一次听到这些事,很新鲜,也很好奇。

“我不确定龙懿是不是台山龙家的人,既然你说他家以前是经商的,我就往这方面想了。按理说严不二应该查过他,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查得到。”

“龙哥说,他和父亲是逃债出走,和‘摊上官司’的说法不谋而合。他既然能在商城留下来,说明是改了身份的。”莫尚清如此推断。

“连我们都能想到这一点,严不二恐怕也想得到。”程慕瑶连饮三杯,面不改色。

“你是怎么知道的?台山龙家。”他早就想问了。

“就知道你会问。”程慕瑶又开一瓶酒,给彼此满上。“我有朋友在广东上学,知道的自然多些。有些情况只有当地人熟悉,严不二未必手眼通天。”

“你适合去做间谍,把别人都琢磨得一清二楚,别人却看不透你。”莫尚清笑笑,酒过三巡,面色微红。

当杜彦诗不小心在电影院撞到了龙懿时,莫尚清终于意识到下雨了,他把酒馆正门和橱窗上的雨篷放下来,屋里也顿时暗下了许多。靠近橱窗的座位上透着柔和的光,淡淡的日光铺在木桌面、酒杯以及两人的脸上。在若干年后的无数个梦里,他常常看见那时的自己,与程慕瑶面对面地坐着,被柔软的光线勾勒出的侧影。


空调屋里,茉莉花茶散出的香气沁人心脾,空气中多了些暧昧。

“我们家小七这两天身体有些不舒服,刚喂她吃了些药,就吵着要看电影,我是来帮她看看有没有新上的片子。”杜彦诗一边回答龙懿的问题,一边给彼此倒上茶。

龙懿两根手指轻轻叩着桌子,这是茶艺里的谢礼。

杜彦诗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心中更加肯了之前的猜测──他的出身并不普通。

听说杜小七身体有恙,龙懿本是想表达一下关心的,毕竟小七在这次的假酒事件里是帮了自己的。但是念头一转,觉得在这件事上,无论如何都是莫尚清去问候更合适一些。

“总是听尚清说起小七姑娘来。”龙懿抛出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杜彦诗会心一笑,说:“我们家小七从初中开始就喜欢和他在一块,高中又是在一个班,说来也挺有缘分的。”

“龙先生,能让我看看你的画么?”杜彦诗看到茶几旁放着的画具,终于找到了话题。

龙懿欣然点头,把画夹里的一小沓成品递了过去。

摆画摊一般只画人像素描,至于油画,那是龙懿工作之余在阁楼上细心琢磨出的作品。杜彦诗正在看的,大多是些风景素描,最上面那张正是下雨前龙懿还没画好的一副。

“龙先生真是有闲心,酒馆不忙么?”杜彦诗笑着问。

龙懿知道她只是随便一问,但自己却要想个合适的理由出来。“早上没什么生意,正好尚清放假了来店里玩,我就让他帮忙照看着了。”料想杜彦诗不知道酒馆停业的事,他就只说了一半的实话。

“很喜欢你的画。”杜彦诗久久的凝视着一张素描。“这张是公园后门的小巷么?”

龙懿显然知道她看的是哪一张,但还是凑近身子。

杜彦诗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正是龙懿前些日送给她的CK香水。

“是啊,后街的石墙很好看。”他应道。

“喜欢的话就送你了。”龙懿为她添了些茶水,说道。

杜彦诗轻扬了下眉毛,有些惊讶。“真的嘛?”

“当然。”

她把画小心地收好,手捧着茶杯,若有所思道:“小时候我就很羡慕画画好的人,也想成为一个画家。后来家里请了老师教我,但我实在不是学画画的料,没有天分。”

“我正好和你相反,我小时候画画很好,但是我爸让我读商学院,我是家里独子,他想让我继承家产。”龙懿语气很平静,微微笑着。“不过写生还是作为爱好保留下来了,日子难免枯燥,要有些打发时间的事做。”

“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呢。”杜彦诗莞尔一笑,歪了下头。

“怎么说?”他没听懂。

“我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要放弃一部分生活,却不是为了自己。”她为他添上茶,左手压着壶盖。

龙懿听懂了她的话,莫尚清曾对他讲起过杜严两家的婚约。

影院放起了范玮琪的《到不了》,杜彦诗不自觉地哼唱起来,她很少这样轻松自在。

“你唱歌很好听。”龙懿轻轻说,不想打断她。

杜彦诗脸色一红,说道:“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怀疑你是故意在夸我。”

“我和尚清刚认识的时候,在天桥下面卖过唱,十块钱三首。”他依然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印象不减。“有点流浪歌手的意思,但真的很开心。”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经历。”她愈发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感到好奇了。“我倒是知道尚清唱歌好听,小七常对我说起。我有机会听你们合唱嘛?”她问道,语气俏皮。

“我一定说服尚清同意。”他也玩笑道。

几杯茶下肚,两人聊得兴起,居然有些醉意。

“我酒量还不错,可你的茶比酒更醉人。”龙懿发觉自己说话不再矜持了。

“我的茶可没有酒精,我看你是喝多了说胡话吧。”她说这话时,没发现自己的脸也很红。

“你茶里要是没酒精,我怎么会喝多?”他听出了话中的逻辑有差,反问道。

“我真羡慕小七和尚清,他们能在这个年纪和喜欢的人朝夕相处,我们就做不到。”杜彦诗突然转移了话题,像是想起了什么。

龙懿自然是听出来了。“你是想让我劝劝尚清么?”他问。

“劝他什么?”这回换作她没听懂了。

“劝她和小七姑娘在一起。”龙懿直言道。

杜彦诗笑着摇摇头。“年轻人的事情,就留给他们自己解决好了。我一直觉得,小七和尚清之间有一层窗户纸,他们谁都没捅破,我们就别掺和了。”

龙懿靠上椅背,说:“也对,有一层暧昧在里面,反而更融洽。”

她被逗笑了,听出这话更像是再说现在的他们。

“那天,我的生日会,对不起啊。”杜彦诗早就想解释了,但一直没机会。“严不二是我爸妈请过来的,我也不想他来。”

“你没告诉小七姑娘,严不二会来吧。”龙懿问。

“没有。”她回答。

“所以尚清告诉我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会来,所以就有了那天的不愉快。”他笑笑,说话很慢。

谁也不知道,那天在影院的休息室,两人究竟聊了多久。当龙懿走出影院大门,来到天桥下发动他的哈雷摩托时,马路上的积水已经被灼热的日光吸走了小半。


送走了程慕瑶,莫尚清简单收拾了下前台。雨后阴云退散,阳光烘托出温热,渐渐驱散了屋里的凉意。雨篷收起来了,阳光切割出靠近橱窗的半面酒桌。

杜小七送来的新酒完全没有问题,在被严家查出来的那批酒里,程慕瑶又挑出了两件假酒。莫尚清写好了字条留在桌上,两件假酒放在储藏室的门口。

他准备离开酒馆,却刚好碰上阿次从出租屋里回来。“我还说把门给锁上呢,你就回来了。”莫尚清把钥匙又放回了前台。

“清哥,老大还没回来么?”阿次走进屋环顾一圈,没有看见龙懿。

“他一般都什么时候回来啊?”莫尚清反问道。

“老大一般…十一点半就回来了。”阿次稍加思索,答道。

莫尚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要下午一点了,他没有多想,兴许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换做其他人,恐怕也不会多想。

简单地交代了下挑拣出来的假酒,嘱咐阿次一定要给龙懿转达好,莫尚清就离开了酒馆。

事实上,龙懿直到下午两点多才回到酒馆,阿次并没有问起他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他也没有主动说起来。

莫尚清没有让家里给自己准备午饭,他在酒馆往西的一个路口找了家拉面馆,然后在东辉网吧打了三个多小时的游戏。莫尚清本是想叫上陈士琢一起的,但陈士琢在QQ上说自己有实践活动要做,也便就此作罢了。

莫尚清又自己开了一局CS单机,开局买一把M16,便冲到了地图中央。那时候,“反恐精英”还是内地最受欢迎的FPS类游戏,CF刚刚在韩国公测,尚未进入中国市场,CS几乎成了男生们去网吧的必选游戏。

还剩下最后两个恐怖分子,定时炸弹的倒计时已经仓促了起来。莫尚清看到手机的锁屏亮了,但他必须要赶在爆炸前拆掉炸弹。当他在角落里同时看到了定时炸弹和一名端着P90的恐怖分子时,爆炸声和枪声同时响起,恐怖分子成功炸毁了目标。

他放下鼠标靠在椅背上,想要歇一歇,顺手打开手机锁屏,看到是龙懿发来的QQ消息:“杜小七好像病了。”

莫尚清怔了一下,他不知道龙懿怎么会有杜小七的消息,或者说,为什么龙懿会比他先知道。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回想起这两天小七一直没有更新空间动态,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莫尚清知道她自小便有隐疾,也知道这种病的严重性。他退出游戏,点开桌面的计费版面,还剩下两块钱网费。莫尚清思忖片刻,给龙懿回了句“知道了”,便去前台结清了账,匆匆离开了网吧。

“事情总是会发生的太突然,身处其中的我们,往往来不及反应就要做出决断。当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下来的我们,安然回首过去,把一片片记忆拼凑起来的时候,总会发现不一样的东西。就像当我记述龙懿和杜彦诗的故事时,常常会从一些空白的片段里,明白当初不明白的事。

我们陷入回忆,并不是因为老了,而是因为现实的焦灼和不如意。曾经我们都以为回忆是如此的刻骨铭心,而即使是在今天,我仍然认为时间并不能抹平一切。可是在越来越多的梦里,我只看到了我爱过的人,却再也提不起恨。”

                ──莫尚清《无声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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