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姬

如姬捧着盒子仰头看着云朵，走在枝桠交错的林间小路上。一分钟之前，宫门外四下无人，她带着盒子悄悄离开，公子无忌在路的尽头等她；一刻钟之前，她不动声色地走进魏王的房间，拉开墙边立柜，熏香的气味逃逸出来，那个盒子躺在一片珠玉环绕之中；今天破晓的时候，有人送来了恩公无忌的信，如姬读完信后与信使对视了一眼，然后匆匆把信丢入火炉；两天之前，魏国增援赵国邯郸的军队在邺城裹足不前，魏公子无忌上书请魏王驱兵，但魏王仍然有所顾忌，公子想起宠妃如姬正等待报答自己旧日的恩情，于是连夜给她写了一封信。

所以如姬心想，她此刻盗出这个盒子，是与两天前那封信有关。而公子写信安排自己协助救赵，又跟若干年前他的姐姐与赵国平原君成婚有关。事情环环相扣，从四方伸来因缘的丝线穿越时间交织在一起。这一切是必然还是巧合？如果当初……如姬恍惚地与天空对视，仿佛有另一双眼睛从高空俯瞰一切，看着自己一步步倒退回宫中，信简沿原路返回到公子无忌的书案上，纷乱的笔画被毛笔吸收，流淌回砚台里——接着动作一顿，公子无忌提笔写下了另外的计谋，信使随着幕色一同启程，另一个如姬的影像从王宫的另一扇门走出来，与小路尽头的自己重叠到一起。

公子无忌的马车停在前面。如姬登上去把盒子递给他。公子无忌顺手放在一边，长出了一口气：“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吧？”

如姬摇了摇头，但是马上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倒像是一个不详的征兆。”

“我梦见自己在宫中的花园迷了路。蔷薇一夜之间疯长，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香气熏得我晕头转向，花瓣与刺昂扬伸展，掩盖着通往岔路的缺口。我在花丛之间往返穿行，眼前出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亭子。我登上亭子想从高处看个清楚，发现花园变成了一座望不到头的迷宫，灌木之中点缀着零星的山石、凉亭、拱桥、长廊……和许多穿着同样衣裳的另外的我！我惊惧地盯着离我最近的一个，看着她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走去。路的前面是一个岔口，我正在猜测她会走哪条路，结果看见她的身影分裂成了两个！而这两个人丝毫没有察觉彼此，脚步也没有停顿一下，带着一模一样的冷漠神情走上了各自的道路。

“那么在我登上亭子之前，我所走过的每一个岔路口，会不会也有看不见的形体从我身上逃逸出去？而梦境之外的现实，我为公子盗来这个盒子，一路上经历了诸多变故。那些面对变故做出了不同选择的我，此刻也与公子在马车里会合了吗？”

公子无忌侧身听着如姬说话，眼睛却在看着身旁的盒子。如姬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四方的盒子表面涂着油亮的黑漆，顶上有线条细致的朱红图案，画着提枪骑马的将军作为装饰。那匹马三足腾空一蹄着地，马鬃与枪缨在肃杀的黑色之上飘扬。马车之中一片沉默，如姬从眼角余光里仿佛看见了有隐隐绰绰的鬼影在周围晃动，他们的衣角掀起了细不可闻的风声。正在这时，公子无忌伸出手去打开了盒子，周围的鬼影霎时间消失不见了。

“你说的没错。”公子无忌说，“在等你的时候，我一直望着这条小路，树木在曝晒之下渗出水汽，道路在蒸腾的烟气之中扭曲变形，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你的身影，一个又一个，从小路的拐弯处向我走来。我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在给你写信之前，我的门客正在为采取什么计策争论得不可开交。门客中最年长的一位说，不如我们大家以头束白巾为记，扮成公子，依照各自的主张模拟行事。人群立刻分成了五六团，为首的人束着白巾，得意洋洋地同大家讨论。人群中有一个人质问‘士兵休息了这么久，如果士气懈怠又该如何’，一个束着白巾的说应当阐明事理激励大家。那个发问的人也愤愤然带起头巾，‘依我看，公子应当挑选不畏强敌的精兵，仅带着一小批人马突袭敌军。’随着意见的分歧，有自己主张而束起白巾的人越来越多。争论吸引了更多门客的前来，屋子里面挤不下了，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去。到了最后，我站在楼台上看着下面的门客，他们每人头上都已经束着白巾，然而仍然有新的质疑和新的选择从他们之间涌现。大家渐渐因为无能为力而沉默，抬起头来望着楼上的我。最年长的门客此时登上楼来，他汇聚了每个人的意见，宣布了三种最接近成功的计策：盗出御用缣帛，盗出将军虎符，盗出赐死的宝剑。这三种计策不分伯仲，于是他又命人找来三个信使，也让他们头带白巾，沿着三条长短相近的路为你送信。到的最早的一个把白巾束在宫门旁的树枝上，告知迟来的信使销毁自己的信。所以我并不知道命运为你带去了哪一封信。”

公子无忌低头看着盒子又笑了笑，“过去有如此多的道路汇聚至此，未来有如此多的选择从主干上分离。即便看不清每一条道路通向何方，我也应该为了道义向前走去。谢谢你的盒子和你的梦，希望它是一个好的预兆。”

这是如姬与公子无忌见的最后一面。如姬站在小路两旁的树荫里，看见门帘从公子无忌抽回来的手上慢慢滑落。天上浮云白衣苍狗，潜藏其中的瞬息万变的形体随着云彩飘向四方。车子渐渐走远，公子无忌驶进了一片朦胧的未来之中。

三天之后，邯郸得救的消息传来。关于公子无忌是如何领兵去往邯郸的，坊间流传着三个不同版本的故事。第一个故事说公子无忌趁着夜色赶往邺城，将军已经睡熟了。公子无忌与门客走进每个营帐，假传圣旨要士兵连夜出动偷袭邯郸敌军。等到第二天清晨将军醒来，士兵早已消失在北方的地平线之下了。

有人说这分明是胡扯，战场上的将军睡觉都会睁着一只眼，难道会察觉不到调兵。第二个故事说公子无忌手下有位大力士，他冲进帐中一下子击杀了将军。公子无忌趁机挑选出士兵中最讨厌畏畏缩缩的将军、最不愿当魏国缩头乌龟的勇士，大力士带着他们一起杀向了前线。

可又有人说，大力士要是这么厉害，能敌得过久经沙场的将军，早就闻名天下了。他们则讲述着第三个故事。公子无忌有一位会巫术的年长门客，那位门客没有随他人前往邺城，而是留在原地作法。等到公子无忌抵达邺城后，他牺牲了自身的性命，让将军永远地睡在了梦里。他们还说，那位门客自刭的时候，他头上的白巾一下子散开了，平地之间突然吹起一股旋风，白巾在旋风之中解体成无数的丝线，向着四面八方飘去而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