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雀儿、糜子地

文、图:榕树下的果果

雀儿(qiào  er)是我家乡的方言,我们管麻雀叫雀儿(qiào  er)或者麻雀儿(qiào  er)。糜子快熟的时候,一大群一大群的麻雀齐压压地往地里扎,踩着糜子杆杆,用它们的小碎嘴频频地叨,不一会儿,一个个被吃空的糜穗子便在风中扬起了头。尤其中午的时候,地里干活的人都回家吃饭了,麻雀们便来了劲,呼楞楞地飞,吃地无所顾忌、好不热闹。一大块糜子,要是在最关键的几天疏于看管,准给麻雀吃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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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赶麻雀,山里人想了好多办法。最常用的办法是扎草人:横短竖长的两根木棍,十字交叉扎在一起,绑上麦草,再给穿件颜色鲜艳的外套,戴顶烂草帽,往地里一插就成,扎的好的草人绝对可以以假乱真。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用撕成绺绺的旧地膜和彩色的碎布条做成旗子,插在糜子地的周围,风一过来,旗子呼啦啦的飘,麻雀们吓得不敢近地。但是这小雀儿多聪明啊,刚开始看见草人和旗子的时候还害怕得溜溜儿的,远远地躲着;观察一段时间后它们觉得这东西好像并不可怕,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飞进地里蹦跶;再过几天它们发现那根本就是一不会动的玩意儿,毫无可怕之处,于是乎它们又开始大大方方、热热闹闹地吃起来。没办法,这个时候,就得人亲自去“堵雀儿”了。

“撩鞭子”是堵雀儿得最佳工具,找一根一端分叉的树枝,分叉的开口不易过大也不易过小,树枝不能太细也不能太粗,要手握着合适才行。把选好的树枝截成一米来长的棍子,再要一根和它差不多长的麻绳,麻绳的一端缝上一块大小合适的牛皮或者结实的帆布,然后将这一端钉在棍子的分叉处,一个撩鞭子就做成了。站在糜子地旁,在帆布或牛皮下面夹一块土疙瘩,将麻绳拉紧,和木棍的另一端抓在一起,然后使劲挥鞭、松手,土疙瘩“嗖”一声飞出去,远远地落进地里,一群惊慌失措的雀儿便扑腾着飞了出来。撩鞭子用的好的人打的又远又准,可神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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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六岁的时候跟着芳桃姑姑、霞霞姑姑、归归妹妹堵过雀儿。芳桃姑姑和霞霞姑姑是亲姐妹,是底下四爷的姑娘,芳桃姑姑大我十一岁,霞霞大我两岁,是我最小的姑姑,她们的母亲是我奶奶的亲妹妹,所以我们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归归妹妹其实不是我的妹妹,她是樊家太爷的小姑娘,长我两辈,而且整整大我一轮。归归特别喜欢我,母亲说从我出生归归天天都来家里看我,又是抱又是逗。我刚学着说话的时候,家里人老指着归归问我:这是谁呀?我说:妹妹。所以,从那以后,归归一直被我叫做妹妹,家里人说起归归,也都称为我的妹妹。

我特别喜欢跟着她们堵雀儿,我们村人少,跟我同龄的孩子更少,我小时候尤其喜欢和霞霞在一起。虽说秋天少有下雨的日子,但下起来就不晴了,一连几天的秋雨过后,云低低的、黑黑的、一大朵一大朵连在一起慢悠悠地往南方飘,空气里湿漉漉的,山上的草、地里的粮食都被洗去了风尘,一股溜透着清澈和水灵。田里太湿,下不了地,芳桃姑姑和归归妹妹带着撩鞭儿,挎着篮子要去二阴的糜子地堵雀儿了,篮子里装的可是她们心爱的针线活。难得母亲也能让我出去,于是我欢天喜地地跟在她们后头,和霞霞姑姑一蹦一跳地嘻闹,就像快乐的雀儿扑向无人的糜子地。到了地儿,我们先沿着地转上一圈,把所有的雀儿都赶走,然后在糜子地上面高处的田埂上坐下来,这个位置刚好对着糜子地的中间,视野宽阔,一有敌情,马上可以发现。芳桃姑姑和归归妹妹一边轻声细语地聊天,一边做着针线,小小的绣花针上下翻飞,不一会儿白棉布上便生出花朵来。我和霞霞姑姑一边玩一边听她们聊。她们都梳着长长的、乌黑油亮的麻花辫,我特别喜欢编辫儿,不过一会,我就给妹妹编了一头的小辫儿。妹妹说:哎呀,你编的太多了,不好看,编回去吧。于是,我又一个一个解开,分成两个重新编。编一半了,地两头来了雀儿,她们让我和霞霞姑姑去赶雀儿,我说你不许动,等我回来再接着编。然后蒙着头跑向糜子地的另一头,用撩鞭儿一通猛攻,雀儿很快被赶跑了。回来的时候,我在田埂上采了好多好看的小野花,然后把花都编进妹妹的长辫子,好看的很。她们当时聊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就是特别喜欢听她们聊,总觉得听她们聊天是件极享受的事,就像听见芳桃姑姑的名字一样。“三月露桃芳意早。细看花枝,人面争多少。”风轻轻地吹,云悠悠地飘,糜子地发出沙沙的声响,舔一口草尖儿上的露水,甜丝丝的。她们咯咯地笑着,聊着,少女的情怀和心事如诗般弥散在湿漉漉的在糜子地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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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霞霞姑姑都上学了。一天,霞霞姑姑说她家来了媒人,媒人说芳桃姑姑生了有福之相,将来一定是享福之人。没过几天,她家里来了个高大英俊的小生,后来,那个人就变成了姑父。一个寒假的早上,一帮人前呼后拥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从我家门前神武地走过,马带着华丽的辔头和缰绳,脖子上的銮铃响得清脆婉转,马鞍也是红色的,上面骑着的是我的归归妹妹,红色的盖头下传出了她的哭声。她出嫁了,我在家门口亲眼看着妹妹的红盖头和送亲的队伍消失在山回路转的地方。

后来,芳桃姑姑生了孩子,归归妹妹也有了一双子女,她的儿子生的心疼,一双大眼睛,清亮清亮的,漆黑的眼珠,不掺任何杂质,真是人见人爱,母亲总说那小孩长得漂亮。再后来,霞霞姑姑也成家了,只剩我在异乡飘零,每次逢年过节回家,也只是短暂的停留,儿时的旧人终究难见一面。前些年有一次回家,从母亲那得知,归归妹妹的男人在煤矿打工的时候死于矿难,留下他年迈的父亲和那孤儿寡母们在这凄楚的人世艰难地生活。再后来,归归妹妹在他公公的撮合下和她丈夫一直未婚的二弟组成了新的家庭。老人也有言不出的苦衷,总想着叔叔养着自己的亲侄女侄儿总比旁人强。我结婚之前,归归妹妹专门来家里看我,她攥着我的手,亲切地说笑。她还梳着长长的麻花辫,只是辫子比原来细了,也远不及当年黑了。我们有好多年都不曾相见了,岁月早已经把我们冲刷成了新的样子,再也无法从残存的记忆里辨认彼此了。她应该已经放下之前的伤痛了吧?我想。不管怎样,生活总要继续,在这个世上活着,我们就得忍受自己身上各种角色力量的撕拽拉扯,很多时候,活着,并不全是为了自己。

今年秋天回家的时候经过一片糜子地,地在公路的右边,高高的田埂上糜穗子齐刷刷的垂着头。车刚转过弯,一个大草人便矗于眼前,着实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在想,那些雀儿飞过的时候会不会也被吓得小心脏乱跳呢?我不知道麻雀的寿命有多长,我小时候堵过的雀儿,还有没有一只活到现在的呢?如果有,它那小小的身躯又经历了多少种生命的考验呢?风吹过来,草人宽大的外套噗噗作响,糜子地发出沙沙声,整个原野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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