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

   

归零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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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天色还没亮,老崔摸黑起了床。用凉水抹了把脸,把起皱的泛黄背心套在了身上,拖着裂口的布鞋,老崔匆匆往门外跑去。今天,包工头李建国要带他去讨要工钱,他怎么敢让工头等着,沿着道,也就一站的距离,他跑着就去了。倒不是他喜欢锻炼身体,而是怎么也舍不得三块的车钱。

        七月的北京,热得让人发昏,即便是清晨也闷得厉害。

        黏滑的汗水顺着后脊梁背,顺着小腿肚子往下淌,直让老崔刺痒。到了站,老崔便在长椅上坐着,盯着歹毒的太阳,心里盘算着:

        “家里已经半个月没进账了,剩几百块钱,怎么过日子,要是还要不到钱.......”

        “老崔,”

        听到这声,老崔赶忙起了身,抬头陪笑,“李哥,您来了。”

        李建国夹着黑皮包,不重不轻地拍了拍老崔的肩膀

        “走吧,上车”

        “据最新消息,由于地核的逐步固化,地球将在三天后进入崩塌阶段,届时,人类将走向灭亡,为避免地球毁灭的结局,联合国不日将派出一支由七位科学家组成的特遣小队,执行名为“重启地球”的计划,该计划由全球各位企业家提供资金……”

        车载电视上播放着这几天的刷屏新闻,老崔犹豫半天开了口:

        “李哥,你说地球真的要毁灭了吗,您见识广,给说说。”

        “要我说啊,这关你屁事,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李建国弹了弹手里的烟,瞟了一眼身旁老实巴交的男人,“人类什么时候毁灭我不知道,但咱俩今天再要不到钱,就得饿死。”

        老崔讪讪笑了一下,知趣地闭上了嘴。“哎,老崔,”

        “李哥,您说”

        “我说,等会要钱的时候,机灵点。”

        “知道了,李哥。”

        看着洪水般外涌的车流和街上稀少的行人,李建国深深地抽了口烟,过了许久,才缓缓吐出去。

        “林总,我是给您装修办公室的李建国啊,这都小半年了,尾款是不是该结了,林总,林总。”

        李建国一面喊着,一面用手“哐哐”砸着门,许久,没有声响。“撞开它”,李建国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心里有了七八分预感。门被撞散了,两个男人却只看见满地狼藉,书架,立柜都被掀翻在地;古董花瓶碎了一地,老崔跟在李哥身后,心瞬间沉了下来。

        “妈的,还是让他跑了,”李建国愤恨地踢了一脚,带起一地纷飞的纸屑

        “赶紧搜,剩下的值钱东西,全搬走”

        李建国黑着脸,目光阴翳,好像要一口吃了老崔。

        两人在一地碎屑中翻找了起来,此时距离地球毁灭还有67个钟头。

        李建国伸手在老板椅下摸了摸,被咯到了手,心里一惊,有东西。缩手一看,一块做工极为考究的百达翡丽和一枚粘满黑油的金属制章,他用手抹了抹,却沾了一手污渍,不由得恼火,随手就仍在了地上。抬眼看了看老崔,悄无声息地把百达翡丽滑进裤兜,又翻箱倒柜地和老崔一起找了起来。

        “老崔,找完了没”

        “快了,李哥”

        “算了吧,没希望了,”

        李建国碰了下老崔,“喏,这是一千快,你先拿着,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李哥,我那可是小一万,这,这也太少了”

        “爱要不要。”

        李建国瞬间变了脸色

        “没有我,你连一千快都拿不到!”

        蛮横地推开老崔,快步向外走去,不经意间碰了碰鼓胀地口袋,脚步有些轻盈。

        老崔彻底绝了希望,手脚发凉,心脏一阵阵地绞疼,像被人用力地抓着。

        回身又在屋子里埋头翻找。一块油腻乌黑的金属黏住了手,老崔心里咯噔一下,千万要是金的,拿起泛黄的衣角,老崔反复擦拭起来,

        “这东西怎么有点眼熟”用力地挠头,看了半天泛起乌光地的徽章,才想起来。电视上说,只有给“重启地球”捐助过上百亿的人,才有这玩意。上百亿什么概念,老崔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他几十辈子都赚不来的钱。

        “有钱人真怪,能为人类倾家荡产,却舍不得给我这个小小的农民工结结账。”

        老崔傍晚摸黑回了家,手里提着两斤五花肉,裤兜里还揣着三张皱巴巴的车票,这几天做梦,老是梦见老家。其实父母几年前就走了,老家里只剩下四间瓦房和满院杂草,也真没什么好念想的。可也不知怎得回家的愿望却越发强烈。

        “爸爸,”

        女儿看见老崔回家,直接扔掉了手里的玩具,扑到了老崔怀里,小脸直往里蹭,鼻子被刮得通红。

        “静静,你看,”

        老崔掏出了徽章,对于女儿,老崔更多的是愧疚,一年多了,也没给女儿买个像样的玩具,每天工作16个小时,女儿都快忘了自己的模样。老崔咧了咧嘴,把徽章给女儿的同时还不忘摸摸女儿的小手。

        “谢谢爸爸。”女儿麻利地将徽章戴到胸前,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忍不住的翘起来。

        老崔用变了形的筷子,从菜里夹了口辣椒,又迅速咽下一大口馒头。身音含混不清。

        “我说,哎,我说,咱们明天回家吧,票我都买好了”

        “难不成外面说的是真的,真要世界末日了,要不你怎么突然想回家了呢,我看这几天街上清静了不少。”妻子一边给女儿夹菜,一边看着男人。

        “今天,我去要钱的时候,那人早跑了,屋里就跟逃难似的,最后,还是李建国看我可怜,给了一千块,这事,搞不好事真的,再说了,真的假的,凭咱们的本事,又能干什么。”

        女人低着头,默不作声,上下颚机械般缓慢咬动,时间静默得有些可怕。

        “只是静静,她还那么小”女人红了眼圈。

        发车时间是在午夜2点,这种票他们早就做惯了,凌晨,老崔和妻子便匆匆收拾起来,老崔拎着臃肿的行李袋,背上背着女儿,朝车站走去。

        路上的北京安安静静,丢失了往日的喧哗,街上少有人来往,像是沉静而又肃穆地等待这最后的晚宴,;老崔心里一阵地发凉。大多数有钱人家都在激情地挥霍着,耗尽前半生的积蓄,用肉体,酒精麻痹这自己。压抑的欲望在绝望中发酵,放纵的本能驱使一切。法律被一次次践踏。没有谁能给死人判处死刑。

        车站里的人却是意外的多了起来,嘈杂的人声给老崔带来了些许安全感。检查不似往日的严格,也许谁都知道,逃不掉。

        一家三口挤在一排座上,老崔坐在最外边,对面是学生模样的情侣。从两人的耳鬓厮磨中老崔得知,男生叫林齐,女生叫许薇,两人都是大二学生,上了火车,就没打算回去,能和喜欢的人一起过世界末日,在他们看来,才最有纪念意义。

        “林齐,我们就这样一路坐着火车,去南京,去苏杭,去看江南水乡,去看凤凰古城。只管往最遥远的地方好了,只管往最美丽的地方好了,反正一路上,你都会陪着我,对不对?”

        林齐的嘴唇动了动,抱着许薇的手臂越发用力。老崔看了两眼,笑了笑“还是年轻好。”

        “可是,林齐,我还想去东京银座,奈良古城,想去看北海道四月的樱花和富士山顶的六阶云,你还记得吧,家里的小熊,我还没写上咱俩的名字,一直陪着我洗澡的小黄鸭,走得急,我都忘记带了。最重要的是,你答应过要带我去吃玛德琳蛋糕的。林齐,我还想去许多地方,可再也去不成了;还想做许多事情,却再也没机会了。”

        夜幕降临,世间的阳光像是被黑色的巨手一把攥住。星辰却没如约接替太阳的位置。许薇搂着林齐的腰渐渐睡着了,像脆弱的小猫抱着怀中最后的玩具睡着了。

        老崔慢慢站起身,把女儿静静稚嫩的身躯靠向妻子一边。轻轻掰开女儿攥紧自己的破旧衣角的拳头,茫然地看着窗外。车厢的过道尽是侵占的双脚,老崔腾挪闪躲,避免碰到每一条斜伸的躯体。

        但老崔还是被一只僵硬的脚绊住了,碰到的时候,他甚至以为是枯老的树根,老崔回头看了一眼,那人长年不洗的头发落到眼前。脸上一处黄,一处暗,尖锐的指甲满是去不掉的泥垢,眼神一片空洞,很明显,这是混上车的乞丐。老崔犹豫了下,蹲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根烟

        “来,老哥”一是当作赔罪。二是想找人打发无聊。

        老乞丐咧嘴一笑,露出半口稀疏的黄牙,熟练地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晃悠悠地坐起身子,向后靠去。

        “我是跟着这群逃难的人混上车的,要不,我跟谁要钱。他们东一句,西一句说着世界末日,嘿嘿,从来没看过那些人这么慌张。其实”

老乞丐停了一会,才说,

“世界末日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我活着的哪一天对他们来说不是末日呢。现在好了,大家终于平等了。”老乞丐的脸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可是活着,总归是好的,这世界总还是又有让人怀念的东西吧。”

        老崔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女儿,还有对面萍水相逢的学生情侣。

        车厢里的紧急通知惊醒了睡梦中的逃难者。

        “列车动力源发生故障,两分钟后将停止运行。各位旅客请呆在座位不要随意走动,重复一遍,各位旅客请不要随意走动。”

        列车灯光瞬间消失,列车被黑暗一口吞没。恐惧和绝望汹涌袭来,一双手死死扼住老崔的脖子,寒意舔舐着脸庞,又划过寸寸肌肤。冷汗顺着老崔的脊背无声地向下流。啜泣声淅淅沥沥,却总算带来些人的气息。男人的咒骂声突然乍起,却又骤然消失。

        老崔安抚了妻子,又哄睡了女儿。向黑暗中张望,一点火光忽明忽暗,老崔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更轻松,他生命中大部分黑夜都是这样度过的。

        太阳被没有同往日般升起,一场罕见的浓雾接管了黑夜。昨晚,没有谁能够安然入睡,女人的脸上挂着惊恐的泪痕,男人的手指间残留着烟火的气息。眼神中充满了不安和疲惫。也许是昨夜消耗了太多力气,人们都趴在案桌,听着列车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轻快地划去他们最后的生命。

        老崔不想在这干坐着,沉默的气氛让他喘不过来气,

        “静静,想不想出去玩,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女儿脆生生地回答,一双小手直接挂住老崔的脖子,白白嫩嫩的小脸蹭在老崔粗糙的胡茬上,小脸立马皱了起来,布满了幽怨和委屈

        “爸爸连胡子都不刮,才不要你抱呢。”小手却圈得更紧了。

        老崔抱着静静往车长室走去,想知道列车还能不能启动,尽管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他还是想试试。

        “告诉我,列车还能动,我还能活下去,快告诉我,”愤怒的男人剧烈摇晃着列车长的肩膀。

        “先生,您冷静些,先生,我们正在全力抢修动力室,一定会将您准时送到目的地的”

        “闭嘴,你知道什么,我倾尽家产,才换来这活下去的机会,可现在呢……你们这是在逼我去死啊,可我只能救我自己,我的妻子,呵,那个傻女人,临走的时候竟然还相信我会回来陪她。哈哈哈,陪着她去死的只有你们这些穷人罢了。”

        “刘雨,把我名下的全部资产全部捐献给联合国“重启地球”委员会,人类的未来在此一举了。”

        男人站在世纪大厦的最高层,看着地上奔走逃难的人群,悲缓地说道。

        “在毁灭一切的力量面前,人类只能卑微如蚁,希望他们真的能够重启地球。”

        一枚刻着半个破碎地球的徽章静静躺在男人掌心,一段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偌大的办公室里盘旋:”亲爱的先生,恭喜您成为全球第257位获得此机会的人类精英,请在48个小时内抵达中国的莫尔小镇,届时我们将共同欣赏一场美妙的宇宙烟花。”

        男人拿起电话,按下了熟悉的号码。

        “丽丽,联合国邀我去参加人类最后的会议,恐怕,我要食言,不能陪你到最后了。”

        “我等你回来。”

        男人的手停在了空中,旋即又狠狠自嘲笑了一下,挂了电话,“刘雨,通知司机,我有急事外出。马上出发。”

        一辆保时捷macan飞驰在弯曲的公路上,车里,男人靠着真皮座椅,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莫尔?”

        “顺利地话,12个小时就能到,董事长,这次怎么突然……”

        一阵剧烈地疼痛袭来,瞬间的撞击令男人失去了意识。“要死了吗,”这是男人最后的想法。

        男人从废墟艰难地爬了出来,车已经被落石砸得粉碎,前座的司机已经看不出人样。习惯性地从上衣掏出烟,颤巍巍地点上火,蹲在地上,男人深深吸了一口。用脚尖捻灭了烟头,男人站起身,疯了一样跑向最近的火车站,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必须要活下去”,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发了疯的男人拿起乘务员递来的水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在地上。男人盯着破碎的水杯许久不说话,双腿忽的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一只手攥住了地上的玻璃渣,暗红色的鲜血滴到地上,碰出妖艳的花。

        男人用右手摘掉胸前的徽章,那是和女儿胸前一样的徽章,刻着半个破碎的地球。男人的血浸染了徽章,映照着诱人的光芒,男人抬手轻轻地把徽章扔出车外,

        “晚了,一切都晚了,谁也逃不掉了。”男人绝望地笑了。

        老崔看着屋内的男人,又想到了逃跑的林总,以及电视上循环播放的“重启地球”计划,一言不发,抱着女儿转身去了餐厅。什么拯救地球,只是个幌子罢了,逃离地球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吧。有钱人拿钱买命,毁灭的只是他们的半个地球。

        列车长宣布了抢修失败,其实,失败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还有三小时”,林齐说出了令人恐惧的数字,林齐朝对面的老崔苦笑了一下,这是一路上跟老崔唯一的交流。

        “林齐,这个世界我还没看够呢,你说,我们是去看北欧的奇幻极光,还是深潜看珊瑚王国……”

        许薇沉默了一会,抬头流着泪,

        “嗯,其实这里也挺好的,有你就好了。”

        要不是世界末日,谁又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渝的爱情,无悔的青春?人们又做起了年少时的梦,在生命开始之初,在人生结局之时。

        还剩一小时,老崔有些惆怅,回想起自己过往的四十几年。吃过苦,流过泪,没干过天大的事业,也没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亲手蕴育过生命,也将亲眼见证生命的灭绝。谈不上怨恨,要说后悔的话,就是女儿了,可能这七八年陪她的时间加起来也没这三天多,她才这么小啊。

        半个小时够干什么,一次晚餐,一把游戏,一次闲谈,可现在人们竟想把余下的人生在短短的30分钟内过完。男人女人都在进行最后的诉说,试图冲淡末日的来临,没有人再去试图逃跑,逃,向哪逃,谁也逃不掉。

        在地球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人类最后的“希望”正在有条不紊地进入太空船舱内,脸上挂着永远淡定自若的笑容。“至于其他人吗,我们活下来不就够了嘛。”

        有水果刀刺进旁人的心脏,有少女的衣裙撕得粉碎,精致的口红涂上苍白的嘴唇,女人上了最后一次妆,男人理了理领带,点燃了香烟。老乞丐眯着眼笑,向窗外的迷雾看去。老崔一手逗着女儿咯咯地笑,一手摩挲着女儿摘下的徽章,地球正在支离破碎,

        “重启地球”,重重按下了发射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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