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脚下的色彩
雨滴从水洼之中返回天上，我从地铁的轨道之中弹跳回站台之上。上班族依旧面无表情地挤上整点发车的车厢，我摆摆手微笑送他们离去。
01
“大家好我是袁肃。”我面朝教室里的同学鞠了一躬，有些拘谨地看了看身侧的新班主任。
“袁肃是从高一二班跳级来咱们班的，是咱们校最有希望保送清华北大的苗子，你们要向他好好学习。”
女老师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伸手朝最后排靠窗的空座位指了指。“先坐那吧。”
我点点头，拎着书包走下讲台，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走到最后排。一个男生正趴在桌上睡觉，我从他身后绕到窗边。把书包放到桌上，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他好像被我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抬头看我。
“啊！”
讲台上飞来一物，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正好命中他额间。
“陶云斌，上课了还睡。”女老师的声调陡然升高八度，害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撇他一眼，从书包里默默掏出课本。
02
“听说你是从一年级跳级来我们班的，真的假的？这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你这不是屎壳郎搬家，找屎嘛。”
从他听说我是跳级生开始，就开始各种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不分上课还是下课。刚开始我还客气回答，但我不能容忍有人打扰我学习。“上课时能不说话吗。”
他一愣，张了一半的嘴又把话给咽了回去，继续摆弄起手中那个小飞机。
不一会却塞了张纸条给我，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就是想问个题’。
我在纸条上扫了一眼，便仍到了铅笔盒里。
03
高三的毕业班，是不是就会又一次突击检查。班主任会让大家把所有东西都摆到桌面，一一检查。
我的书有点多，除了学校的教科书，还有一些英文杂志。虽然杂志也属于违禁品，但我的例外。
班主任拿着个黑色的垃圾袋，一桌一桌的检查。只要发现有违禁品，就会被她直接丢进袋子里。
我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杂志，这些都是区图书馆借的，每次只能借5本。
怎么好像多了一本？
我挨本确认，直到翻到第4本。手一抖，杂志全都掉落在地上。其中一本正面朝上，一个女郎正含情脉脉地托着胸前那两团白花花的脂肪。我慌忙俯身去捡，只觉耳根瞬间灼热起来，余光里他正侧头像我看来。
我假装镇定地捡起书放回桌面，握着杂志的手却止不住发抖。
“就你这成绩还敢看小说，小心连大专你都考不上。”
班主任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双手握拳，不由自主地往紧闭的窗户看了又看。
突然，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从杂志里抽走了本违禁品。
我顺着那只手看去，发现他居然拿着杂志翻看起来，而且还边看边笑。
以前在书中看到作者用血气翻涌来形容一个人很生气，当时我还十分的不理解。今天，我终于知道血气翻涌是什么感觉了。
太阳穴突突乱跳，前所未有的羞辱感使我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在人前大声叫喊。
“陶云斌！”
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我一抬头刚好对上班主任疑惑地视线。
04
陶云斌被班主任赶出了教室，而那本杂志已经淹没在黑色的垃圾袋中。
我回头看向教室后门的小窗，陶云斌185的身高站在门外刚好能看见他的头。
下课后他回到座位继续摆弄那个小飞机，我侧头看了一眼，好像是个迷你的变形金刚。
他没说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上课铃声又响起来，同学们鱼贯而入，桌椅声不绝于耳。
“谢谢你！”
“没事。”
我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但他还是听见了。
05
课间时经常有女同学来找我问题，刚开始那几天他还会拿我调笑，后来见我不理就没了声音。
“袁肃，谢谢你啊。”
“不客气。”
今天也有女同学来问题，占了他的座位。我看到他从后门进来，见这边有人就坐在别人那说话，直到人走了才起身走回座位。
“那个……”
我俩同时开口。
“你先说。”他抢先一步。
“哦，我刚才上课看你一直在看上次发的数学卷子，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我看了一眼他桌上的小飞机。
“哎呀你真是想到我心里去了。”他重重地拍了怕我的大腿，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
自那以后，他话越来越多，而且放学时总能在校门口遇到他。
06
今天放学居然没看到他，还真是稀奇。
我背着书包出了校门，沿着马路往家走。路过一条胡同时我停下了脚步，里面传来陶云斌的声音。
“你丫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弄死你。”
我沿着胡同拐进去，只见陶云斌正骑在一个人身上左右开弓。
“住手。”我赶紧上前推开陶云斌，将地上的人扶起来。“你干嘛打人。”
地上那人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拔腿就往外跑。
“你往哪跑……”陶云斌上去就是一脚，那人又被踢倒在地。
“你干嘛呀，别打了。”我赶紧上前抱住他往胡同里拖。
地上那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骂骂咧咧地跑了。
“你干嘛拦着我，你知道他……”
“不管怎样打人就是不对，你别竟跟那些混蛋在一起不学好。”我打断陶云斌的话，松开手将他一把推到墙角。
陶云斌缓缓起身，路过我身边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07
我俩又恢复了楚河汉界，他玩他的飞机我看我的书。
“陶云斌，出来一下。”一下课班主任就站在门口招手。
我猜测是他打人的事东窗事发了，以为最少会被请家长记大过，没想到一会功夫人就放回来了。
“袁肃，来一下。”班主任送回了陶云斌又朝我招手。
我起身朝门口走去，陶云斌看了我一眼，擦身而过。
我以为班主任是想找我问问当时的情况，没想到她把握叫到门口，一开口就问我是不是打人了。
我低头想了想，梗着脖子没回答。
没想到班主任不但没骂我，还拉起我的手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他给你造谣是他不对，但你也不应该拉上陶云斌去打人啊。你将来可是要保守清华北大的，可不能断了自己的前程啊。你父亲的事我也听说了，你不需要自卑，也没必要……”
“老师，这事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你们打他不是因为他造谣你爸是杀人犯嘛？”
之后班主任又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08
回到教室，上课铃已经打响。
陶云斌依旧在玩他的小飞机。
我左思右想，写了张纸条掖给他。
‘对不起’
他打开看了一眼，随手扔进了铅笔盒。
我搓着橡皮，又撕了一条纸。
‘我给你道歉’
‘我请你打游戏’
‘我请你喝酒吃肉’
我一连写了好几张，他一一看了扔进铅笔盒。只在最后一张上面写了个‘好’字，扔还给我。
我笑了，丫居然是个馋猫。
09
我俩相约周末去夜市吃小吃，两个人喝了10瓶啤酒撸了200多块的烤串。
他不好意思全让我掏，非要塞钱给我。
黄汤下肚我已经有些飘飘的，“不用，我有钱。不对，是我爸有钱。”
他一听我提起我爸便不在说话了，捏着最后的半瓶啤酒慢慢地喝着。
“我爸就是杀人犯，人家一点没说错，你丫打人家干嘛。”我借着酒劲，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吗？要不是他贪污建材的钱，房子怎么会塌。房子如果不塌，那些人又怎么会死。所以说，他就是杀人犯。我，就是杀人犯的儿子。就算考上清华北大又怎么样，我一辈子都是杀人犯的儿子……”
话还没说完，我就觉胃里一阵翻涌，跑到墙角干呕了半天。
他就站在我身后，轻轻地帮我拍背。
10
我不记得酒后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以后他更烦人了，整天缠着我。不是补习功课就是约我一起去图书馆，我一个人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而他在班级的名次也越来越高。
“袁肃，你看见我的小飞机了吗？”他翻箱倒柜，将所有东西都摊到桌面上。
“没有。”我目不斜视地看着卷子上的数学题。
“奇了怪了，我记得明明放在桌子上的啊。”他蹲在地上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的样子。
我皱眉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做卷子。“就知道玩儿，上次给你那几张卷子做完了吗？”
“啊？没呢。”
“那还不赶紧的。”
“哦。”他不甘地从地上坐回椅子里，把桌上的东西一样样收回书桌。
11
周一一进教室就看到几个人滚在地上，其中居然还有陶云斌。
“干嘛呢，你们。”我赶紧上前劝架，拉扯之中也挨了几下。一回头就看见黑板上我俩的大名之后，赫然写着‘是同性恋’。
“你麻痹说谁是同性恋，我特么最讨厌那些变死态了……”陶云斌的声音在教室里久久回荡。
我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背后一疼，就没知觉了。
12
醒来时是在医院里，我妈一边掉泪一边说，我是被椅子砸中了脑袋，缝了十好几针。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直到高考我再没见过他。
高考放榜那天，我在学校遇见了他，和他女朋友。
他问我恢复的怎么样，尴尬地说考试前太忙，没能去医院看我。
我点点头，看了看他身边那女孩，白白净净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我们三人一起走出学校，女孩一直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捏着他的衣角。
走了一半，天空突然下起毛毛细雨，他说：“你回去吧，别送了。”
我笑了笑，“谁送你啊，我也要去坐地铁。”谎话就这么不经意间说出了口。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捏了捏口袋里的东西。
一直到地铁进站，再没说一句话。
“我俩拿了毕业证就准备出国了，家里都安排好了。”
我点点头，伴随着地铁进站的轰鸣声，掏出口袋里的东西递给他。
他摊开手掌，见到是那个丢了的小飞机，先是一愣。然后便拧眉塞进口袋里，沉默着拉起那女孩上了地铁。
透过车窗，我看到女孩挥了挥手。而他，背靠在车门上，目不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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