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简易的石膏吊顶天花板从靠东的一边开始由灰白转向亮白,空中有早班航班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钢板结构的四壁发出热胀冷缩的“咔嗒”声,气温回升,清晨了。
晨曦让色彩显得饱满而温柔,昨天下午的睡眠让喻文州的精神体力都得到了恢复,所以先醒了过来。见叶修还在沉睡,他悄悄侧身,用目光勾画着眼前的轮廓。
在他开始一丝不苟地重头来过时,叶修实在装不下去,睁眼一笑“才发现哥帅得惨绝人寰么?”
多年的训练和任务给了他们比野兽还要灵敏的直觉,叶修怎么可能被人盯了这么久还睡得人事不省。只是跟喻文州作法一样,他知道身边的人是谁,安全又安逸,所以不想睁眼罢了。
“呵呵,我只是想看看前辈还能坚持多久。”喻文州故作轻松,他其实睡得并不踏实,他知道叶修也是一样。
并非PTSD那么严重,因为他们这些人所受的心理训练已经超过了那个范畴。但人非草木,有情就有情绪。
昨夜叶修几次在噩梦里瞪大双眼,冷汗涔涔,每次都是喻文州匀净的呼吸给了他再次入睡的勇气。
熟悉的面孔在梦里闪回,不断重放的却都是他不愿忆起的场景。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灭顶的绝望和一切过去之后留下的,一生难以治愈的悲伤。
叶修拉过喻文州的手放在胸口“离说好的碰头会还有半个钟头,再躺会儿吧。”
喻文州无声向他靠了靠,他们都知道,是这次的行动勾起了太多压在心底的往事。
所有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一个人甚至一队人,被卷入一场地面战争会是什么情况?会不会像是汪洋里的一片枯叶?或者是龙卷风里的一只甲虫?
很多人想知道答案,却没有几个人愿意亲身去体会。因为身处其中才知道想象中的随波逐流、茫无目的实在太过天真。
喻文州翻滚着从一棵被炮火连根掀出地面的松树一侧转移到了一块山岩后面,十年的军人生涯里他曾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也曾无数次独自面对险境,但这次不一样。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大规模的对战,对他们这些在现代特种作战、卫星引导打击下训练出来的人来说,这样的战争只能用原始来形容。
成千上万人,战线胶着在一起之后变成了短兵相接,一场现代战争里几乎不可能出现的血肉横飞的短兵相接。
视野范围内仿佛所有人都在本能地对所有移动的物体射击,血肉纷飞里,只要是面对自己的,都是敌人。
空气中弥漫着的是裹挟着硝磺和焦炭的浓烟,烧烤肌肉组织和皮毛松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令人作呕。战火燃过,除了人,动物也遭受着灭顶之灾。
把所有艰苦卓绝的训练,电脑前推演出的理论,演习里学到的机巧都在这一刻都发挥到了极致,喻文州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他才能找到叶修。
S国政局动荡混乱,各实力强国都在暗地里扶植着自己的力量。只是在这些力量还没成气候之前,反政府武装和政府之间的战争已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掌控局面变成了抢占先机。
这是军部直接指挥的行动,三支大队里最精锐的队员混编成了两个小队,分别袭击两个目标,喻文州和王杰希则带着两个小队负责接应。
所谓的接应,所有人心知肚明,极少数的时候他们会作为预备队,在第一任务小队失败后继续完成任务。但大多数时候,他们的任务是接回受伤的战友,或抢回他们的遗体。
国与国之间的博弈,除了政治之外还有纠缠不清的地域利益。一个政权选择支持另一个政权的理由有很多,同样,选择打击一个政权的理由也有很多。
而对叶修他们来说,以战止战的目的就是以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死来换取更多人的生,至于被选中的目标属于哪一方,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情势比所有人预料得发展都要快,就在叶修的小队小心翼翼地清除外围时,一枚远程导击中了政府军司令部中心大楼。战争,爆发了。
很多战争爆发的导火索都很难判断,有蓄谋已久的突袭,也有过度紧张时扣动的扳机、按下的按钮这样听起来可笑却没有人能笑得出的原因。
人不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战争的高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能准确判断得出,就像没有人能够评定战争对一个人造成的改变一样。
“执行B计划!”这是通讯被截断之前喻文州收到的最后一条命令,取消任务撤向G国,军部前指所在地。
喻文州和王杰希兵分两路,王杰希领队向东部丘陵迂回,接应苏沐秋小队的武装直升机,他带人潜伏到离司令部两公里外的湖畔接应叶修的小队。
来自军部的身份并没有给苏沐秋在分配任务中带来优势,叶修抢到了最危险的徒步深入腹地的任务,而苏沐秋小队不需要地面行动,他们的任务是飞越雷区,炸毁峡谷里的目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未老”是一种什么样的郁闷呢?王杰希和喻文州在战术会上相视苦笑时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他们不是不想去争抢,而是完全抢不过,在与这两人的任务争抢中,他们向来落在全面的下风,哪怕王杰希是飞行技术最顶尖的魔术师,在前辈两个字面前也要败下阵来。
喻文州大半个身子在水下,探头举起望远镜观察着形势。一枚炮弹呼啸越过头顶,击中了叶修他们最后一次报过来的坐标建筑。
下意识看了眼时间,离最后一次通话过去了五分钟,叶修他们目前的位置应该在导弹爆炸外围,喻文州在预判的半径里搜索着,很快,他在西南方向发现了几条人影。
与当地政府军相同的装备和迷彩并不会影响喻文州的判断,他们太熟悉了,从隐蔽行进的特点他很快认出是叶修的小队,分散保持的队形,人数一目了然。
喻文州确认了一次又一次,凌晨的湖水冰冷刺骨,红外防寒内衣的保护下喻文州却觉得连呼吸都被冻僵了。
四个人,眼前只有四个人,熟悉的身影里没有他最熟悉的那个,叶修呢?只要还有幸存者就不会丢下战友,叶修不在只有两种解释,留下狙击或擅自离队,可哪一种似乎都不合逻辑。
没时间细想,炮火覆盖之后战线将很快延伸到面前,来的四个人明显都带了伤,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喻文州做了个手势,身后的队员悄无声息登岸,沿既定的路线搜索撤离。
“老叶呢?”喻文州最后上岸,正听到黄少天的问话。“叶队没跟我们一起,有命令,他折东了。”回答的语气里也满是诧异。
喻文州皱眉,东,穿过这片山地,是王杰希他们前进的方向,而他并没有收到任何增兵接应的呼叫。
“少天,你照顾伤员按计划撤退。”“又是我!”黄少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不想让队员听见自己的不满。每次喻文州都把撤腿的任务给他,这样的保护他受够了。
“我刚收到呼叫,一队截获一份密码,需要立即破译。”
“我……”黄少天语塞,破译密码是喻文州的强项,他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你确定你不是为了老叶?”
“有他在就更需要我。”现在的形势分秒必争,全军双人合作破译的记录就是这俩人保持的,所以……“队长,你来真的?”
“我像是在开玩笑么?”喻文州面沉似水,心急如焚。他可以肯定一队出事了,而王杰希应该是收到了命令,否则没有理由不呼叫他支援。
“多给我两个弹夹。”喻文州不再啰嗦,他第一时间呼叫叶修已经知道那边切断了一切联络,所以他也没有必要留着通讯器材了,不如把负重换成弹夹。
“队长我……”黄少天欲言又止,军令如山。终于,捏了捏喻文州的胳膊,掏出两个弹夹拍在他手里,示意大家带着伤员走。
喻文州跟叶修的前进方向相同,出发时间不过间隔了十分钟,借着炮火覆盖尚未结束的掩护,他一路狂奔。
天色渐亮,炮火渐稀,喻文州放慢了前进速度,更加注意隐蔽,内心也更加焦急。一小时过去了,他没有停下过,却也没有见到叶修或任何熟悉的痕迹。
枪声近了,地面进攻开始了,喻文州滚进了斜右的一个弹坑,探头观察时眼角里似有一抹人影,急忙转头,果然,是叶修。
喻文州的心还没来得及放松便再次拧紧,叶修的状态不对,他死死盯着正南,并没发现喻文州靠近。
喻文州叫了声“前辈!”的同时缩身躲进弹坑,头顶一串子弹呼啸而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