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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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荒小村的岁尾，在屋里静坐，终于能听见风声了。

这自然是许多年未曾的听到，我曾一度怀疑它是否消失。我当时问自己城里怎么听不见风声，自己也给不出答案。是高楼的阻挡吗？是噪音的淹没吗？还是城里没有大的开阔地，没有能使风恣意开来的战场？

夜里，合衣盖在被里，听风呼呼呼地刮过山岭，一阵一阵，我眼前涌现海浪和潮汐的样子。应该没有大的不同吧，力大则汹涌发声，力小则尝试退回。只是，这亘古的荒原，这能横扫的长岭，多少年来怎么没有被风吹得改变了模样呢？夜的魔力，虽然这大幕之下有乡村和大城，有无边繁华和极端贫穷，但眼一闭，把思想的野马缰绳一放，就觉得这只是一片大陆，人类已被忽略，只有这风如最顽皮的史前动物，随意冲荡，忽而大啸，忽而轻声，忽而默默。我不知道它搞过怎样的破坏，我只记得先时的人们在风大时会裹紧了破旧的棉袄，再用麻绳束了腰身，把火车头帽子的帽扇放下来绑紧，这就是他们对付或反抗的极限了。那时的冬天几乎天天有风，没风时我认为是风在歇息，等一会儿会更猛烈地发起进攻。风比雪冷，风能割耳，能断手指，能麻双脚，能吹透全身，但雪好像没有这样的威力。雪柔软，便带了温情，我们不排斥它，但大大的风谁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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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只听冬天的风，觉得一切都被吹到远初，思绪被它吹断，远处的一切都不敢想了，也就等于不存在了。听风时，多数人会蜷在被窝，这风已经在横扫，什么样的安排都是徒劳。少时被困寒窑，窝于穷屋，对风的恐惧和檐下的冰凌共长短，冰长则童心也苍白如纸，冰化而老翁也欢呼跃跃。

只是因为一个“冷”字。在那样的山水枯瘦里，没有干活不能活动的人，他们的难受别人难以想象。猛然悟到那时大人们在冬天一会儿也不歇着，不是深翻土地就是兴修水利，不是破石盖屋就是挑碗翻岭，原来都是因为心里觉穷，身上感冷。三伯说干活是最好的皮袄，歪哥说出力人没有冬天，都是它们惊心的体会。

听风吹着，忽然就想出去看看了。出门到院外，立在沟边，只看见没有一片叶子的树在摇动，枝干枯干，互相碰着。因为小坡遮挡了视线，要不能看到周遭各个的乡村。侧耳听着，还有风声，但细听，又不知道风从何处来，究竟是哪里的发声。儿子问这风是什么与什么相击的声响，我说应该是大面积的空气急流遭遇大面积的树木山峦的截击时的斗法，风因不能顺利推进而回环啸叫，山因挨了冲击而呲呲喊疼。我自己也不敢断定这解释是否唬人，他会不会认可我的解说。

出去门便想走走山川，熟悉的东西就不必一步一顿了。下沟八里山那几个山嘴，草枯尽白，愈显突出，于灰茫里有伸手与人相握的意味。茅草一大片深深密密，应该是雉鸡的避风港，而下边岩石的壁垒里应该是野兔的根据地。能看见山上的白草在风里招摇，茅草只是轻微而动，山顶那几棵桐树远远的排列里如外国球员的公鸡头，在手机的相机里生动向远。

靠近它们去。不用多写，只做最简单的勾勒。两三米高的地堰，我是纵身一跳就可下去，雪后的麦地绵软，很舒服。这样地跳了十几块地，过了从东沟到北坡的水库坝，就到了下沟。一溜儿残雪顺着山势延伸，在南边背阴的坡底下如界线般分明。一棵棵杨树直出山谷，是最引眼的风景。这下沟地平，存墒，很大范围内的雨水都汇聚起来打这儿流过，再旱的年份一点儿也不旱，麦苗葱葱郁郁，让人对六月的金黄踏实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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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跳下几层石岩，又看见那一池绿得要命的水波菜，寸水对天，盛着日月，百年未枯。深谷四围，只闻风声，不觉风冷。又几米，是如麦秸筒粗细的一股或者几滴的水珠从大的山岩下渗出，汩汩有响，清灵如琴。我艰难地在乱石上趴下喝了几口，仍是去年的味道。这泉水应该至少有二百年了，外面的大河断流消失，我僻后的故乡这一滴命脉却没有断过一天。

这小水继续向前，在路边的陡崖间形成小的瀑布，我写《小溪长歌》时瀑布还活着，现在它已经死了。但水难阻挡，成了沼泽，干草下藏着绿草，水细隐隐，慢慢渗流。八里山绝不亏待我，在那瀑布积水成潭处，长起了一棵柳树，我以前没有发现。它很好看，有向上直挺的身子，枝条已发绿回软。两山夹峙间，只这一棵，在风里抖擞利落，一扫空寂。看着它，我脑子里忽然没来由地跑来几个字：“年近莫问家山事，除却春来无消息”。不是诗，也一点不用斟酌，就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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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算着父亲应该醒了，我想回去，却不想走来时路。在深潭上面，我本来想走在麦地间回去，忽然发现靠南的山半腰竟然有路。这绝对是东沟武松的羊们的开辟，它们身子灵动，就近踏出，竟然清晰好走了。我顺着这路走，很感激这些羊。因为地势高，风大了许多，但风吹衣袂飘，我也许更潇洒呢！谁说只有人走过的才是路？不管什么动物，只要走的多了，便自然成了路。人类又犯了唯我独尊的大病。

见谁在自己的麦田间夹了几行菠菜和蒜苗，如作文里引用的几句唐诗。我一笑，抬头，我的小狗已经在地头等我，它摇着尾巴好像鼓掌。我摸了摸它的头，我们一起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