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波艺术的精髓是五光十色中带着悲伤与反抗,就像《野狼disco》,接地气又执拗不甘。
|作者:余驰疆
|编审:王晶晶
电影《甲方乙方》结尾,葛优说:“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我们对上世纪的眷恋,在新世纪还没开始时,就已经开始了。这些念想催发了一种新的艺术——蒸汽波(Vaporwave)。
大概是2010年,这种将复古元素再创作的形式,在互联网悄然诞生,接着蔓延至各个领域。
在视觉艺术圈,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和耐克商标出现在一起,Windows 98对话框被不断配色加工;在服装界,上世纪80年代的喇叭裤和巴黎世家最新皮夹克成为绝佳搭配;而在音乐圈,早年的广告曲、disco舞曲卷土重来,和21世纪的电子鼓点、数字制作融合,成了既复古又迷幻的新体验。
10年间,这股怀旧之风吹啊吹,终于在2019年吹出了全民爆款《野狼disco》,一首描述上世纪90年代东北舞厅的“超级神曲”。
去年夏天,这首歌在一档说唱节目出现,瞬间席卷全国,大牌明星争相翻唱,网络红人纷纷编舞,它同时攻占了北上广的年会舞台和小县城的村头广场,一路火到春节联欢晚会。半年里,人人都在“左手画龙,右手画彩虹。”
一夜爆红的,还有这首歌的作词、作曲及原唱,34岁的董宝石。人们更习惯喊他“老舅”,这是他在《野狼disco》里创造的人物形象——一个怀才不遇的东北爷们儿,有着鲜明人设和漂泊往事。
疫情之下,记者对董宝石的采访是通过邮件进行的,一封发自午夜的邮件中,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很多年轻的听众并未经历90年代,也没有在东北生活的经历,更没有人到中年的困惑和失落。事实上,这首歌代表着一代人的成长和衰老,代表着一片土地的繁荣和消沉,代表着即将被时代所淘汰却还力争上游的精神。
蒸汽波艺术的精髓在于,五光十色和炫目迷离中带着些悲伤与反抗,就像《野狼disco》,接着地气还带着些执拗与不甘。
像歌词里唱的:再热也不能脱下我的皮大衣。
希望给这首歌留个好名声
这是个魔幻的开年,董宝石感触更甚。
除夕那天,他成了第一个登上央视春晚的说唱歌手,表演结束后,他宣布把《野狼disco》全部版权所得捐给武汉医护人员家属。
大年初三,疫情加剧,他接到电话,导演杨东升希望他创作一首为武汉加油的歌;3天后,歌曲《出征》完成,“脑海中都是医护工作人员请命,集结奔赴武汉的画面。感动,感激,亦担忧”。
满屏的疫情新闻之余,2月3日,董宝石登上微博热搜。起因是一位荷兰音乐人质疑《野狼disco》侵权使用自己的编曲创作。
当晚,董宝石直播说明,反驳“指控”并解释,剧情再度反转。接下来,各种站队和阴谋论甚嚣尘上,直到2月8日,荷兰音乐人澄清“乌龙”,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疫情期间,因为这个事占用了公共资源。”直播结束后,董宝石陪孩子玩了一会儿,看了部电影,写了写歌,临睡前作了首小诗,一直耗到凌晨3点。他在微博贴了一页备忘录,开头写着:“开心了吗?开心就好。”结尾写道:“你欲言又止,我说,算了,拉倒。”
“那天后我就没太关注这件事了,有别的工作要做。人得往前活、往前走,天天拉着别人介绍自己、坦白自己,也挺奇怪的,没人那么有空想听你说背后的故事。”他对记者说,“我对《野狼disco》有很特殊的情感,它给我的事业带来了很大帮助,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也希望给它留个好名声。”
说起董宝石,大部分人脑中呈现的标志是烟花烫、亮夹克和紧身裤,但去微博逛一圈,就会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他。他时不时在凌晨发极其柔软的小诗:“繁星不耀的每一夜。身体放浪形骸,灵魂长跪不起。”
他会转发余光中的《无需警告我夜有多深》,转发语是:“久久不能消弭,这声音,就燃烧我,如果我坍塌成一片废墟。”
他还会为还没睡的人读一段华莱士·史蒂文斯:“让这位倾听者,在雪中倾听/然而,又全无自我,他只目睹着/那雪中不在的无和存在的无。”
难怪作家班宇这样评价自己的东北老乡:“岂止是文艺青年,他是个文学青年。”
那些跟《野狼disco》毫无交集的文字都产生在夜深人静时,董宝石称之为“密码”:“都写在临睡之前,为了保持文字的敏感度。”
记者请他用3个词形容自己真实的内在。他写下:敏感、孤独和热忱。
因囊中羞涩而自卑,因说唱而意气风发
对一个人的命运,上天往往安排得漫不经心。比如“董宝石”这个名字,来得特别随意。
刚出生时,父亲抱着他去邻居家串门,聊天时说到起名字的事儿。他是“宝”字辈,但家里的哥哥姐姐基本上把“宝”字用得差不多了。大人在瞎侃,一个在旁边玩的五六岁小孩儿随口说:“要不就叫宝石吧!”
“我爸当时就同意了。”就这样,董宝石成了董宝石。
13岁,董宝石听了MC Hotdog(热狗)的《韩流来袭》,“第一次感受到了说唱的力量”。高一,他第一次去蹦迪,在体校的同学穿着貂,戴着金链子,拿着时髦的诺基亚6600,来校门口接他,“老有面子了”。高考结束,他和4个好兄弟组了团,懵懵懂懂中开始了说唱创作。
大学在西安,学的是不感兴趣的市场营销。董宝石和一起组团的兄弟到处参加地下说唱比赛,2008年,乐团去了湖南卫视《天天向上》,主题是“五大城市说唱少年特辑”。他们在台上唱着:“我的家就在东北,碧波蓝天绿瓦红砖,白山和黑水……”意气风发。
董宝石形容自己的青春时代:“常因囊中羞涩而自卑,也因说唱而意气风发,敏感而勇敢。”大学毕业,团员们重聚长春,建了自己的厂牌,创作、录歌、演出、办活动……
东北说唱在地下艰难生长,歌手们夹缝里求欢。“最早挤在一个街舞工作室录歌,那个地方电压不稳定,我们关在卧室里录音,外面跳街舞的学员一烧水就会跳闸,所有录音工程就全部都丢失了。经历了三四次,后来导致每个人录音的时候都神经兮兮,几分钟就保存一次,然后赶快开门看一下,生怕有人突然烧水。”
在天马行空的时代,董宝石和团员们一星期能写十几首歌。他们读了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写出了《途》和《浪子》:那向西的火车和向东的树/拉开我背井离乡的幕/让我第一次踏上了离家的路/懵懂地寻找生活在别处……
四五年时间,5个年轻人办了全国第一场说唱“不插电”演唱会;办了“问鼎关东”Battle比赛,把东北的说唱爱好者都联系起来;组织高校巡演,还发了专辑,卖了1000多张。从二十出头唱到二十尾巴,眨眼都成了家,“原来天天能凑齐的队伍,成了谁有空谁来”。
也是这四五年,民谣复兴,喊麦诞生,网络神曲霸屏,东北的说唱音乐人被逼到了角落,台下观众越来越少,比赛也停了。
2013年,董宝石和成都女友结婚。说唱以外,他早上5点起床,去父母的批发市场摊铺帮忙;下午3点,到商场做兼职,每月工资3000元。
一年后,董宝石成为父亲。妻子产后生了病,身子一动皮肤就起小紫点。最后没辙,他决定跟妻子回成都定居。临走前,他跟团员道别:“这城市没落,想在这儿做音乐,非常地难。”
大伙儿提议再做最后一首歌,便共同写了词:“有的人生来就注定孤独/只有他可以听到夜里城市在哭/他确定人生就是尝不完的苦/像这座城市那些永远修不好的路……”
这首歌名叫《We are the city》,我们就是这座城市。
对幸福的标准,是现在最大的困惑
在喊麦和《小苹果》风靡大街小巷的时候,董宝石写出了《海子》:“他叫査海生/为了大海生/阿尔的太阳照亮他一生/一个诗人一个时代的象征。”歌断断续续写了两年,“每个字我都需要去斟酌,要做到字字珠玑。”录歌的时候,他总是唱到哭。
可惜歌依然被淹没了。在成都,董宝石卖过水龙头,一个龙头千八百块,一天就进俩客人。他开过优步,没干几天就放弃了,因为总找不到APP上约定的地点。后来他又给一老板开车,拎包、敬烟、倒酒,只记得老板常对他说:“艺术家,也是要吃饭的嘛!”
每天凌晨四五点回家,妻儿仍在沉睡,他就喝着啤酒,听各种音乐,偶然间接触到了蒸汽波——迷幻音乐里流淌着怀旧的旋律,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救命稻草。
他重新开始写歌,在阳台一角,用手机放节奏,写完后再坐16小时的火车到西安,去朋友家录歌。那时,妻子负责家里开销,还帮他上保险,他说:“这辈子最正确的事儿就是和我太太结婚。”
他还制作一些小视频,讲解说唱知识,因为太正经没人看,后来就模仿起别的说唱歌手,没想到迅速在微博受到关注。
一个15岁的粉丝给他发私信:“老铁我想和你学说唱。”董宝石回复:“我这岁数都能当你老舅了。”这一句话,给了他创作灵感。
东北文化里,老舅指最小的舅舅,往往上能对接爹妈,下能唬住孩子,有那么点霸道,又带着点亲切。
董宝石虚构了一个老舅:少年时玩世不恭谈恋爱,却发现自己连买貂的钱都没有;青年时南下广州,一面是冰凉的珠江啤酒,一面是无聊的车间流水线;后来,他灰溜溜回东北,同学聚会被嘲笑:那么大年纪,咋还在跳霹雳?最后,老舅说这有什么,反正“歌照放,舞照跳,假装啥也不知道”。
一共6首歌,失意老舅的故事被讲述得跌宕起伏,东北的繁荣与落寞也徐徐展开。
2017年,董宝石上传了这张名为《你的老舅》的专辑,鲜明的蒸汽波风格,曲调有一点魔幻,有一点颓废,歌词充斥着对往昔的回忆:大背头、BB机、郭富城、007……
“我是逐渐在架构,想把所有歌串成一个巨幅的篇章,你说它是电视剧也好,你说它是小说也好,你说它是什么玩意儿都行,那是一个时代精神和地域变迁的体现。”董宝石说,“故事都是杜撰的,情感都是真切的。”
老舅形象诞生后,董宝石的魔幻之路也开始了。2017年夏天,他是《中国有嘻哈》台下的大众评委;2018年夏天,他参加《中国新说唱》,海选就被淘汰了;2019年夏天,他又去了第二季《中国新说唱》,淘汰后被复活——因为微博上已经有很多人听过老舅系列,他的支持率稳居第一。
复活赛上,董宝石唱起了专辑里的最后一首歌,没想到全场大合唱,之后就传遍了全中国。这就是《野狼disco》。
“一夜爆红是怎样的体验?”
“忙碌、兴奋、疲惫、懵懂、学习、挣扎、接受。”
“现在最大的困惑是什么?”
“对于幸福的标准,是最大的困惑。工作赚钱和丰盈的生命体验很难达到平衡,也难以取舍。”
直到今天,《野狼disco》给失意多年的“老舅”带来的冲击力仍未平息,只是他现在已忙到无暇去思考——半年来,飞机、高铁、酒店,成了他的移动卧室。
《你的老舅》里,有一首不那么出名的歌,叫《夏日发廊》,讲的是老舅在广州住在城中村的故事。董宝石说,歌的灵感来源于大学时的记忆,他甚至能回忆起每一次夕阳照射在身上的感觉。
“那段纯真又囊中羞涩的日子是我人生极为快乐的时光。我把这些记忆全部融入一位打工仔身上,还原了一个氤氲着热浪的广州的午后时光。”
他在给记者的邮件里写道,“那个惬意的,又或许有些失意的年轻人并不知道,那将是他人生中最怀念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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