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兰下岗了。
就像一个晴天霹雳。厂里宣布分批安置,她是第一批,也就是第一批下岗。按照她的工龄长短,付给她一笔安置金,相当于买断工龄,从零开始。
谢玉兰从没想过这一天,现在她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却失业了。她陷入从未有过的绝望,看不到前路的一点希望,常常以泪洗面。每当她一个人时,就有想不开的念头冒上来。
但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她告诉自己。她还有个马上就读初中的儿子,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绝望的样子。为了孩子,她也要重拾生活的信心!她突然像一个勇士,誓要战胜生活的磨难。
她开始找工作,只要有招聘告示的地方她就去看,哪个餐馆招服务员,哪所学校招清洁工,她都去试了试。最后,为了较高的工资,——因为她确实需要钱。——谢玉兰选择了最苦最累的建筑工,搬砖头、水泥,筛沙子,干得比男人还多。工头是原厂里机修工的亲戚,介绍谢玉兰来时说不要女的了,她说男人干的活她也能干。
她每天早出晚归,工地关门才走,回到家已经夜里十一点。一天中午她忘记给下午放学的儿子做晚饭,当她夜里回来时发现锅里空空荡荡,她心里一阵自责、难受。捂住脸,就在灶台前蹲下,痛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被隔壁间一直没睡着的儿子胡晓伟听见了。
“妈,你怎么了?”他看见地上那个哭泣的女人,就是他好几天没见到的妈。谢玉兰抬起头,看见这几天似乎消瘦了的儿子,心里一阵酸痛,泪就止不住网上涌。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他妈妈哭,眼睛都红了,像害了红眼病。她抱着他,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他额头上。
“妈,你去哪了?整天整天都看不见你。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谢玉兰突然意识到什么,擦干眼泪,看着他,笑了笑,说:“晓伟,妈不会不要你。妈工作上有点忙,加班加点。等忙过这一阵就做好吃的给你。”
她不能把脆弱一面展现给孩子,如果她都不能抗住生活的压力,难道要孩子替自己分担?她想摸摸他的脸,但意识到自己的手刚做完活儿,就叫他快休息了。
晓伟默默地走了。
那时“下岗”是笼罩着全厂人头顶的阴霾,却人人避而不提。小孩模模糊糊似乎知道,又对“下岗”毫无概念,只是突然有一天意识到,他们可能就要离开工厂了。这里,胡晓伟他们生活了五六年了。厂区里什么都有,食堂、俱乐部;他们什么都玩,打陀螺,弹弹子,到河边玩水逮螃蟹,冬天打装填BB弹的玩具枪;一起上学,一起打架,一起成长。他们尚不通人事,从来不知道分别和忧愁的滋味,这时突然告诉他们:我们要离开这儿了,胡晓伟和伙伴们心中都不免泛起一丝哀愁。
那天一个假期的早上,胡晓伟又一次独自醒来,擦了擦眼睛,突然想哭,妈妈又不知哪儿去了,桌子上饭菜还是热的。他翻身下床,出了门,在他最熟悉的厂区大门口前等着,希望他妈妈就突然出现在拐角处。等啊等,来来去去的人都会奇怪地看他一眼,似乎是个没人认领的迷路孩子,妈妈的影子却始终没有见到。转眼日头已经高升,照得他脸火辣辣的,还有些眩晕了。
“胡晓伟,你在这做啥子?”集资楼里的邻居,冯文博的妈小宁阿姨看见了他,奇怪地问。
“我在等我妈。”
“你妈妈没在厂里。”
“她在哪儿了?”
“我不知道,她下岗了,不在厂里上班了。你在这等不到她,我现在去上班,你去我家吧。”说完她匆匆忙忙地走,一边回头催促晓伟快去。但晓伟迟迟不肯走,眼睛仍然望着大门......
谢玉兰这时候正在烈日下筛沙子,沙细细地从滤网洒下来,像濛濛细雨。上午干完活,她要回家做饭。匆匆忙忙锁了自行车,发现晓伟坐在台阶上,一个人埋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吓一跳,慌忙说:“你坐在这干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妈,你去哪儿了?”
“不是告诉你我上班去了吗?别问了,快回家我给你做饭。”
晓伟看见她手上衣服上来不及洗掉的沙子、水泥灰,不再说什么,只说是自己出门忘带钥匙了。
谢玉兰是一个人带孩子,丈夫是厂里的机修工,在孩子出世那年就被查出肺癌晚期,没撑过几个月就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邻里之间可怜见的,都愿意帮她。她白天出去上班了就把孩子寄在小宁阿姨家里,胡晓伟和冯文博两个人又玩得十分要好,等她下班来接孩子,晓伟还和冯文博依依不舍,约好下次去谁家。经常这样,谢玉兰也知道,自家买东西多买些,往小宁妹子家送点。两家人来来往往,很是温馨。等到胡晓伟长大了些,教会了他生活能部分自理了,谢玉兰才放心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把大门钥匙挂在他脖子上。那时留守儿童脖子上都挂着把钥匙,似乎有钥匙,才有家。
谢玉兰像往常一样顶着烈日出门上班了,这时儿子往往还在睡午觉,还没醒。她来到工地,戴上安全帽,工友们正在往料箱里拾砖头,渐渐满了,堆了出来。她正铲着沙子,看见他们还在把砖头往上垒,不免皱了皱眉头。最后堆了个尖,从上面用安全网罩住,下面用麻绳捆实了,准备上塔吊。她又默默地低头干活。正好这时班组长叫她去工地门口挑两桶水来拌水泥。她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孩子的影子在门外徘徊......水桶哐当掉在地上。她一脸错愕地看着儿子胡晓伟,说不出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许久,她看见孩子脸上露出微笑,她也傻傻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连叫他回家或问他怎么来这里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出不来。管工地的门卫不知去哪了,人们都没发现这个小孩。
“哎呀!”半空中不知谁传来这么一声叫喊。话音还没落,胡晓伟就在她面前倒下了,这么硬生生地,突如其来地倒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旁边,血琳琳的砖头碎成一块一块。晓伟脑袋上的血咕嘟咕嘟冒出来。工地上的所有人都冲了出来,面无人色的谢玉兰被这突发的惨绝人寰的事故瞬间吓晕过去。
万幸的是,砖头并不是正面击中了胡晓伟头部,而是像擦边球一样擦掉了一截头皮,引发了轻微脑震荡,还好颅骨没有损伤。谢玉兰抱着他一直哭了两天两夜。
“好在上天保佑!上天没有留住他爹,把他的命都留给了晓伟。”每次回想起这件事,她都在心里默念,手里捏着胸前丈夫送给她的玉观世。
晓伟痊愈后,工地管理者赔付了医药费,还给了点营养费作为慰问。胡晓伟倒是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被擦掉的头皮再没长出头发,如同茂密的森林被人砍伐了一片,太不美观。谢玉兰试了很多法子,宁阿姨把自家楼顶种的生姜拿来给他擦头皮,也没太大效果。胡晓伟倒是毫不在意,依旧和冯文博他们开心地玩在一起,只是谢玉兰一看见他头顶上那块疤,心总是会痛起来,想着自己亏欠他这么多,往后的日子要对他更好,才能弥补她心里对儿子的歉疚。
——2017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