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孔,四十三,他们都喊我“孔乙己”。在鲁镇,没人还记得我叫孔德仁了。
如今我正躺在关帝庙空地上,陪着我的,除了你,头顶威武庄严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二爷外,就只剩下掖在身下那一把衰草。外面撒着雪,天地一片黛青,分不清哪儿是哪儿,沙沙沙的雪声间或被几阵震天的爆竹声遮没。哦,腊月二十八了。
三天了,整整三天,肚子里没进一粒米。先前在咸丰酒店呷过的黄酒嚼过的茴香豆,此刻蹦蹦跳跳冲到我眼前,勾引着胃液海浪一样往嗓子眼儿翻涌。咸丰酒店……那十九文钱看来是没机会还了,柜台里小黑板上定还留着我的名字。唉!读书人是不该欠钱不还的呀……
每到这种落雪天,总会想起与雪有关的一切,比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比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比如她。
她是我堂叔唯一的女儿,生她那天是丁酉年腊月二十八,恰逢雪刚停,便给她取名映雪。初见映雪,我十岁,她八岁。她瓜子脸,月牙儿眼,白白净净,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甭提有多好看啦,像年画里的女娃娃。那时我爹还在,娘没病,庆丰堂正红火。堂叔一家五口从余杭投奔到我家门下,我爹心慈念旧,见他识字,算盘又打得遛,就索性让他当起掌柜。堂叔带来的两个儿子,一个大我五岁,一个大我三岁,和我同吃一锅饭,同坐一私塾,就差同睡一个被窝了。
我爹是鲁镇出了名的大善人,庆丰堂逢年过节必会施粥,遇到穷的看不起病的,还会免掉诊经和药费。待人忠厚,用人不疑,本是优点,不知不觉竟成了我爹的软肋。有好几次,伙计刘叔私下里提醒我爹,要他防着点堂叔,说堂叔这人心眼多,手脚不干净,我爹听后总是哈哈一笑,怪刘叔多虑了。刘叔说了几回,见我爹全不在意,反数落他,便不肯再多说,第二年年末推说家里有事要告老还乡。临走前,他紧紧攥着手里那沓银票,满眼泪花,嘴唇哆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叔是庆丰堂的功臣,跟着我爹干了快二十年,对我们一家忠心耿耿。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明白了他到底想说什么……咳,怪只怪我爹太忠厚,而我又太小……
变故发生在刘叔走后的第三年。那时我刚去县城读书,堂叔的两个儿子留在庆丰堂帮忙。从小到大,我爹一心巴望我能为孔家出人头地,考秀才中举人,好光耀门楣,所以在读书上他不吝惜钱财。我也卯足劲儿,天天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仕途这条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古人说得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
一天,我收到一封家书,堂叔来的,说家有急事,命我速回鲁镇。等我乘着乌篷船连夜摸黑赶回家时,面对的却是黑幕白灵——我爹歿了。我娘呢,大辣辣地躺在床上人事不醒。作为孔家独子,庆丰堂的少东家,一夜间天翻地覆的变故,像头顶的焦雷,打得我这个十五岁少年眼冒金星,黑发升烟。
之后那半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已记不得了。只模模糊糊忆起,每日清晨鸡叫时,黄昏狗吠时,总有一个纤弱的人影端着朱漆托盘来送饭——是映雪!我挣扎着起身,抓住她的细长手腕,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映雪只一个劲儿摇头、摆手、连连后退……呀,她是个哑巴,她能知道什么呢,我怎么就忘了。
等我能下地走路时,踉踉跄跄来到我娘病榻前。此时我娘已说不出话来,眼角的泪流成了河。站在一旁的堂叔和他老婆偷偷交换了个眼神,我隐约瞥见有一抹浅笑藏在堂婶嘴角,倏地一下,不见了。
后来的事情,全鲁镇无人不知。一个冬夜,庆丰堂起大火,火光冲天,半个夜空都被点亮,我家房子和铺子统统被烧得精光,万幸的是没人伤亡。怎么会起火,没人知道,只是从那一晚起,再也没人见过堂叔一家,家里祖传的那些珍奇古玩也不见了踪影。母亲在火灾后第二天撇下我,走了。
一场大火,让我从庆丰堂少东家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我想起我爹在世时接济过的那些穷人,人活着总得念念旧吧,我就沿街挨家挨户去叩门。哪知道,这些穷人凶恶起来,竟比富人更恶百倍。他们不但不帮,还恶语相向,把我骂成一坨屎。还欠我家三两银子的沈三家甚至松开了狗链,白森森的狗牙呲出来,闪着寒光……几年前那个病入膏肓气若游丝的陈老二,服了一夏天我爹开的药,渐渐痊愈了。如今竟能怒目圆睁,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碗口粗的擀面杖左挥右舞,唾沫星子雨点似的射过来,砸我一脸,只怕庙里的蓝脸金刚见了都会躲起来,好不吓人。这人啊……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呢。
口袋里分文无有,县里的学堂是上不起了。可总得要吃饭呀,无奈之下,我拿着从王嫂那里赊来的二尺白布(她是全镇唯一肯赊账给我的人),蘸着借来的墨,写下一个大大的“书”。没错,我在鲁镇街边撑起幌子,摆起了书信摊。幸好我写得一手好字,一日写上十封八封,再加上不时会被人叫去抄书,添些零钱贴补,每日勉强度日。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这些年里,每逢下雪,我都会不由自主想起映雪,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我想找到她,问问清楚,是的,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定的……我把赚来的每一文钱都攒起来,想着有一天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映雪。
那一日,我被何府管家叫去抄书。何老爷是鲁镇的乡绅,家里有钱有田还有书。一踏进何家书房,我惊呆了。眼前四壁,全是书!让我家曾经引以为傲的书房,不及这里的三分之一。管家叮嘱完,就关门出去了。书房里只剩我一人。玻璃罩里的灯芯忽明忽暗,不时啪啪地响几声,火焰升起,拉长我身后的影子。夜已深沉。我一边埋头抄书,一边不停摁住心头此起彼伏的的怪叫:“拿我吧,我最好!”“别听它的,我比它好,拿我!”“走开走开!连我《史记》都没读过,还也敢自称读书人吗?笑话!”
额头的汗细细密密,手里的笔管哆哆嗦嗦,我那两只眼珠不听使唤地朝那排书架瞟去……
当管家打着灯笼送我跨出大门门槛,两扇大门合上那一刹,我砰砰直跳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揣在长袍里的那本《史记》,汗津津的,打了卷。
原本,我打算过三五天就还回去,没想到这一看不要紧,长在眼里拔不出来了。第六天,我像平时一样,拢着袖管去何家。管家像看陌生人似的,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三遍,二话不说,举起手在半空拍了拍,清脆的击掌声震得人耳膜直嗡嗡。三四个彪形大汉扑上来,一把扒掉我的长袍,将我捆起来,吊在院里那颗歪脖树上,鞭子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院子里的杀猪叫被四月的春风散播到小河边、铁匠铺、学堂里、裁缝店、衙门口,钻入每个人的耳孔里……
身上的伤好遮,可脸上的嘛,就……那天,一进咸亨酒店,就被那些穿短衣的家伙讥笑,说什么我“偷书”,他们懂什么,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偷”?!那是“借”,是“借”!可任凭我怎么解释,也不管我解释多少遍,换来的仍是更卖力的嘲笑。算了吧,随它去。
街头的书信摊又开张了。这次的生意却大不如前。大约是人们都怕得罪了何老爷,宁肯找他人代笔,也不愿再找我了。然而奇怪得很,人越穷,食量却越大。我低头望着空瘪瘪的肚皮,只能对月长叹,干吟几句“之乎者也”当作饭食。
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得过活着,偶尔也能凑出八九文钱,去咸丰酒店温一壶酒,再来一碟茴香豆。在那里,我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那件又旧又破的长衫,裹住了我最后的尊严。
喝酒的人笑我,伙计们打趣我,连小孩子们也对我爱搭不理。我这辈子,看过多少书,写过多少字,自己都算不清了,可是竟然连个秀才也没中,说起来确实有些……都怪康有为,还有那些革命党,一会儿嚷嚷着变法,一会儿吵吵着铰辫子,到头来,不过是多死一两个人,多流三五滩血,还有什么呢?不是他们瞎搅和,我哪能这样惨。
若科举没废,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丁举人那样荣耀乡里呢。丁举人……怎么会想起他?虽说“借”书是不对,可我还是心有余恨,瞧这两条空空的裤管,像两张饿得张大的嘴巴一样,都是拜他所赐,没有他,就没有今日蒲包上蜥蜴般爬行的我……
说了这么多,也不知屋外雪停了没有……噢,越下越大了,密密麻麻,米粒似的,雪要是米,该多好呀,就再也不用为肚子发愁了!下吧,下吧,我伸出黑黢黢的手,皮肤像松树皮一样,长指甲缝里满是泥垢。每日里,我就是靠这双手穿街走巷,迎风踏霜,接受人们的残羹剩饭,和一两文钱。曾经庆丰堂的少东家,竟沦落到以讨饭为生,放在三十年前,谁会信?!记得我爹说过,抓周时,我拿起来的,分明是一只狼豪笔!命运啊,你开的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今天,我要用这双手来接住这洁白的“米”,虽然它不能裹腹……冬天可真长啊,一天就像一年……此刻家家户户都在为“祝福”奔忙,空气中散溢着各种香气,隐约能闻到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糕的甜味……天色暗下来,一只雀儿扑棱一声,蹿出枝头,向南飞去,麻点似的消失在天尽头……听,不争气的肚子又在咕咕叫唤了。什么时候能再喝上一口热乎乎的黄酒,火一样地穿过嗓子眼,经过食道,一路迂回蜿蜒,直通向十二指肠,又暖又爽。若能那样,死也无憾。放眼望去,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就让我安静地躺在这里睡一觉吧,醒来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了,咸丰店里专管温酒的那个小伙计不错,怪机灵的,还晓得“茴”字其中的一种写法呢,只可惜连他也不肯听我说完,就……依我看,这小子呀,前途无量。念过书的孩子,往后总归不会错的。
关二爷,你说我说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