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五。
她用手指数着凉鞋带子上的孔,把搭扣穿进去,细细的带子牵起她细细的脚踝。
她走路上班,从家出来旁边的楼就是目的地,再旁边的主楼是一家商场。她每天和许许多多长着同一张脸的年轻人同一时段往返于公寓,公司和商场这三幢依次长高的建筑。
今天的路程走起来却好像变长了一些,脚走在路上踏出一个一个不轻松的顿号。坐在办公室有一种地面不平的错觉,两只脚怎么摆动踢挪都不对。对面同事递来样书,她一边站起来一边倾身去拿,突然好像从桌下钻出一双手猛得抓住她的脚踝般令她脚下一软,只来得及抓住一半的样书扉页被她嘶啦一声扯开。
同时嘶啦一响的还有她的心。
脚肿了。
回家的路变得比去时更长,肿胀的脚让她真正体会到举步维艰。终于捱到了家,她跌坐在鞋架旁的地板上,慌忙解开凉鞋带子,手指箍在空空的脚踝上,虚虚地掐着,隔着肉探着骨头的形状。另一只脚上的带子解开到一半,她又穿回第五个孔,抬起脚前后晃着,模拟走在路上的力度。带子绑在脚踝上,越晃越紧,印照着白天走路时不自如的顿感。脚踝已经被带子压出一圈浅红色的凹痕,她把手指挤进带子和脚踝之间去测量。
测量是多余的,半个月前刚买这双鞋时,带子在脚踝外还能留出一层空隙。第五个孔是最里面的一个,她穿上刚刚好,看着新鞋带子在脚踝外合适得像围住星球的小光圈,她心里实在喜欢。
脚肿了,她仍然喜欢这双鞋子,但鞋子不再喜欢她了。她有些落魄地把鞋子收回鞋架,没有像平时习惯的那样拭一拭浮灰。她审视了每一双鞋子,挑出一双没有带子的高跟鞋。脚肿了,那么明天是不是该穿平底鞋?很快她就在心里推翻了自己的疑虑,她捏住高跟鞋鞋跟,细却沉实的触感。她把这双明早上班要穿的高跟鞋鞋尖朝外并排放好,这样的准备让她心里有些郑重,又觉得可笑。
窗外的阳光褪了,灯还没开,她光着脚坐在鞋旁边。平静的日子闯入一双肿胀的脚,这突如其来的症状是变老的先兆吗?黄昏的颜色从未如此黯淡,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肿胀的她和一双快要穿不上的高跟鞋,黄昏的时刻从未如此漫长。
晚上躺在床上,她一边来回抓握身体的每一处,一边推想着肿胀的原因。
她几乎从不运动,很少过敏。远足?不不不,从上班起她就住在公司后面的这幢公寓,几年来每天步行的长度简直可以精确到相同的步数。她很少旅行,公司旁边的商场被她开玩笑地说是自己走过最远的地方。她在黑暗中继续用手感觉着身体肿的程度,想起同事怀孕时一脸忧愁地说自己全身浮肿,胳膊上一捅一个坑。她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开了灯,对着镜子掐起胳膊。眼睛还未从黑暗适应突然的光亮,对着镜子她只感到一片茫茫的虚脱。她又把指尖紧紧压进胳膊的皮肤,几个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痕越来越深刻,她近距离盯着发红的印痕,眼睛里一片模糊。
她仰头倒回床上,排除了运动、过敏,甚至怀孕这些和她无关的原因,划亮手机查了说法不一的各种症状,那些拗口的病症名称让她失去了耐心,心里迅速生出一阵脆弱的恐慌。她平躺着想象自己从脚开始全身肿胀,身下的床似乎变成了茫茫深海。
一夜不安稳的睡眠,她比闹钟醒得更早。她闭着眼睛抠着腿上一片凹凸不平的皮肤,粗糙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来回抓挠。皮肤在指甲的刮弄下破开角质,丝丝痛感让大脑瞬间清醒。她瞪开眼睛,手指弓着僵在腿上,整个人静止了两秒猛得坐起。
起疹子了。
腿也开始肿起来,小片聚集着红肿而湿软的疱疹。她想起中学时被安排和一个脸上生着旺盛荨麻疹的男生坐同桌,她心中百般不愿,又不敢因为这个原因申请换位置。只能每天神经紧张地让自己的眼睛躲避同桌红肿而湿软的脸,惊恐地让自己的文具课本躲避同桌每一次触碰的可能。
她低探着头去戳腿上的疹子,它们更红了,薄薄的表皮鼓胀着,仿佛随时会兴奋地大叫一声爆炸。肚子上也生出一片红疹,她塌着腰坐在床上,那些红疹窝进赘肉里。她把它们翻出来,一松手又被皮肤卷回去。无痛感的肿胀和无征兆的痘带来一种无知而起的惊恐。
但她来不及惊恐,彻底醒了的她无暇揣测身体的恶意,她要在这个短暂的早晨为一个长久的念想而收拾好自己。她的目标是不着痕迹却光彩照人,现在又多了一个突发任务,毫无漏洞地掩饰身体上那些丑陋的红疹。
从阳台收下昨天穿的裙子,怕同事看出她刻意装扮而故意提早穿了一天这条几经比较才挑选出的裙子。早晨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拍着肿起来的腿懊恼地看着那条裙子,它无声地悬挂着,只带有洗后清洁的味道,全然不知自己的使命和主人此刻的懊恼。
她在此刻明白了那个怀孕的年轻同事在浮肿的胳膊上掐出坑时的一脸忧愁。但她仍然没有丝毫犹豫地穿上了裙子,她坚信比起用裤子包裹肿胀的双腿,她今天更应该穿裙子。
裙子下摆刚好搭在那些不怀好意的红疹上。她不放心地盯住双腿坐下,裙子随之向上跑了两寸,红疹果然被暴露在裙摆外沿,在浅色裙摆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在确保了妆面遮住了脸上的一切瑕疵后,她便低头把遮瑕膏点在大腿的红疹上。她第一次化这么奇怪的妆,疹子的湿红逐渐隐去,最后她还像模像样地扑上蜜粉,细密的粉迅速填补了因为常年不运动而出现的松软细纹。她又连忙抬头贴近镜子,再次检查脸上有没有毛孔突破粉底暴露出来。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她要随时注意这些随时可能出现的问题,以随时防备那随时可能扑倒而来的三十岁。
终于安抚好了那些争先恐后的红疹,经过如此铺垫的今天必然是不一样的。
她从盒子里拿出一支只用过一次的香水。不同于她惯常用的方正瓶子,这支香水球形的瓶子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广告上一双手捧着开花的香水瓶举在蓝天下,让她回想起十几岁时拥有第一瓶属于自己的香水时的心情。不同于她惯常用的东方花香调,这支香水清甜得像一枚刚剥皮的水果。她闻着新鲜的香味,觉得这支留香短暂的香水像飞跑而过的少女。
香水当然也是今日计划的一部分,她细细查过各种香水功课,又去专柜挨个闻了一遍,果然这一支最是充满少女感。她喷上少女的香味,想着今天要见的人,突然有那么一刻仿佛回到了十几岁时第一次喷香水出门的那天。清甜的味道在房间里开出一朵朵蓝天色的花。
穿上昨天准备好的高跟鞋,习惯性地顺势推门出发上班,她顿了一下又退回来,转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聚焦在腿上,肿胀的迹象并不非常明显但仍在她心里无限放大,不再精巧纤细的脚踝立在高高的鞋跟上肿得看起来有些蠢笨。腿上的遮瑕膏和蜜粉已经蹭在了裙摆边沿,渗进布丝显出昏黄的颜色。她对自己的欲盖弥彰有一种自嘲,又有一种自怜。弯下腰擦了擦鞋头,她深吸一口气走出门。
他来了。
他是年轻的,好看的,眉头间舒展着轻快的神色。
“来了?”
“来啦。”
“样书出来了,你先拿去看看。”
“谢谢姐。”
姐,她曾想对他抗议不要喊她姐,这个称呼简直让她觉得被拉开了一个辈分,但当话到嘴边她竟然又有种“为老不尊”的错觉。他翻书浏览的侧脸是安静的,脸颊上一层浅浅的白色绒毛无声地叫嚣着年轻的不战而胜,散着零星两颗小痘却是干净可爱的。她现在开始喜欢有痘的男生了,痘宣告着年轻可以随时冲动,也因为这年轻还可以被原谅一切冲动。不再属于她的青春期却在他那里蓬勃生长格外漫长。
简单说了些新书发行的问题,他就走了,短短十几分钟落实了她长久的隐秘的念想。他离开,她抬手闻了闻手腕,白色花香此时不再。她想,还真是一闪而过的年轻。
她始终没站起来,浮肿的双腿藏在桌子下,红肿的疹子闷挤在粉底下。桌子仿佛能暂时遮蔽她对年龄差的避之不及。从成为他的编辑第一天起,她看着这个正当年的男生,在刚刚开始发光的年龄,像一颗卯足了劲儿运转的小星球,她心里实在喜欢。
她对他有着不敢企图的幻想,近似于一种在幻想里攫取他年轻资本的贪愚。
而她只是也只能是幻想。
她甚至没办法做到像别的编辑随意发出一条和作者互动的微博。他的微博下面全是鲜嫩的小姑娘,她们的自拍头像比她的动物头像可爱,她们比她年轻,她们敲出带表情的评论比她邮件里的出版说明要轻快热烈得多。本该倚老卖老充满不屑的她,第一次因为心生喜欢而生出了诚惶诚恐。
与其说是幻想,倒不如把这一切归因为她越来越渴望离她越来越远的年轻更为恰当。高跟鞋,新裙子,少女香,为这短短相见一面的隆重准备恰恰是她抓住青春的最后一战,却没想到突如其来的肿胀红疹给了她致命一击。
结束了和他的相见,收回了对他的幻想,她拿出昨天扯破扉页的样书,扉页上“送给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我们”被撕开,裂痕像带尖儿的牙。她本不喜欢作者在扉页上写这些话,感觉像是一种自嗨或讨好式的伪煽情,但当这句话出现在他的扉页,她真的被煽了情,好像打开扉页就打开了他年轻的世界。
这是一本图文游记,作为他的编辑,她已经太熟悉书的内容。年纪轻轻便走过许多地方,他无限续航的活力让她心动却不敢冲动。作为一个心动的单身女读者,她每次读都好像第一次开始一场幻想。谁为他拍下一路笑容?那些没有他身影出现的的风景,他按下快门时暗中将远处的谁焦点锁定?最后一章是他在海边度过二十岁生日,他双手张开举着天空,他写下“不知下一个生日身在何方与谁共”,她便跟着幻想与他同行的心情。
而她再也想不起,从十九岁进入二十岁时的心情。
肿胀的脚憋在高跟鞋里踏着一个一个艰难的顿号回家,路上再次回忆今天的短暂相见,她又开始郑重计划下次的短暂相见。
摆脱了高跟鞋,连衣裙和粉底的束缚,任务完成的她无力再研究身体的异变。
她抱着脚又看了一遍最爱的电影,熟悉的电影结尾,当男女主人公临别相拥,热切而紧张地计划下次相见的时间,她却感到无比的绝望。未来是计划内的,而身体在累积的回忆里迅速衰老却是控制外的。
此刻是潮热了一天的黄昏,她在暧然暗处,电影的结尾放着两个人经过的异乡风景,美好空洞,物是人去。这个黄昏与以往的黄昏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等待黄昏的颜色越来越深。窗外映进来的浅光停在脚前,绝不多点亮半步。时间跟着光线退去了,只剩一种绝望无力的心情袭进心头。不是左右夹击的压迫感,而是整个人像片撕断一半的纸巾被丢进水里,无声地迅速地浸得潮软。空气里的湿气吸附在皮肤上,她搓揉着腿上的红疹,比起昨天此时,她平静了许多。
电影就要开始播放续集,窗外彻底被深深夜色占据,她趁着男女主人公还未错过约定还未偶然相遇,断了电源,晃着一身肿胀出了门。
已经有些日子没这样随意在家门口走走了,这也是她为了他郑重计划的一部分。
穿着简单的衣服,素着一张脸,她走到商场前。本来只是想在公寓楼下买宵夜,突然就想来外面转转。她和商场一楼那些亮闪闪的牌子之间薄弱的联系止步于口红和香水,这些价轻耐用的小东西。而那些独占一架的包和鞋子,她从来只是看看,甚至用不到“咬咬牙买下”的句型。每次看到广告里的模特涂着和自己色号一样的口红,她心里便会有份侥幸的妥帖。
她仰头望着商场外墙上的牌子标志,它有着优雅的英文字体和美丽的发音,金属标志反射射灯的光照在她脸上。她喜欢夜色里暖调的射灯,暧昧的光里每个人都越发放松。而今天,走进明亮的店里,没化妆的她竟徒生出一份坦荡。身体的变化给了她一份自暴自弃后不再顾忌旁人眼光的自信。
她近距离看了看了经典款的手包,试了试新款披肩,走过巨大的模特海报,路过镜子她第一次没有偷看镜中的自己是否衣装妥帖。店里的灯光亮到让人无可遁形,她放松了腰肢陷在椅子里在这家高跟鞋扬名的店里试穿一双平底鞋,鞋头的金属装饰像店门口的标志一样闪闪发光。
正想着这双新鞋要什么场合穿,一个闪闪发光的影子映入眼前。
是他。
她猜想过他们的偶遇。
少女时代若是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与心上人偶遇,便会每天都作足一万分的准备,比如郑重地偷偷地喷一喷人生第一瓶香水。现在的她索性尽量减少自己下班后在家门口素颜出没的频率,简单粗暴地避免与住在近处的他偶遇,她为自己如此计划严谨感到满意。她爱他的年轻闪光,更怕自己的一脸倦容在他面前相形见拙。
潦草夜色此刻却藏不住她,面对这个好看的小男生,她徒生的自信瞬间崩溃。
他对她笑,她便跟着扬起生硬的嘴角,笑脸下是紧绷的神经。没有化妆的她,没有穿高跟鞋的她,没有遮去大片红疹的她。他的眼睛,像商店的灯,她无可遁形。
“姐你今天看起来真年轻。”
年轻?由着他年轻的一张脸,客套也愿当真诚。是暧昧的光模糊了她的年龄,还是往常的她在他眼里是个真正的长辈?
她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摇了摇手,闻到一阵白色的花香。带着少女香气的她坐在路边换上了新鞋。平底鞋的每一寸皮子都妥帖地包围着她的脚,她感到全身的皮肤在晚风里轻松呼吸。
五,四,三,二,一。
她开始向夜色深处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