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裙裾曾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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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陈圆圆,却也不是。

一、名赢薄幸忘前梦,何处从君说起头

儿时住在苏州的梨园里,每日练习着师傅的教的唱腔身段。那时师傅总夸我模样好,身段将来也差不了,喜欢遣走所有弟子,单独教我几句。师傅盼着我能成名,为这梨园大赚一笔。我不想成为角儿,我知道隔壁桃花坞住着一个比我漂亮百倍的女孩,为什么师傅不去教她唱戏。

我还没有成角儿,那女孩却来了,是被家里卖过来的。师傅看他的眼神比当初看我时还闪烁,我知道有人要代替我成角儿了。可我的愿望最终还是没有实现,只是从我一人学戏,变成了两人一起学。学戏时,我才开始了解她。她本名邢沅,可从小养在姨母处,便随了姨父的姓,她让我叫她圆圆,陈圆圆。她和外面那些人一样总要取个字,真是麻烦,不像我没爹没娘,师傅给我取名畹芳,便叫畹芳。

陈圆圆极有天赋,来了一年便超过了我的师兄妹,模样也越发俊俏。也许是和她待久了,梨园里总有人说我们相像。我曾问她以后想干什么,她告诉我她只想有一日上了戏台遇见一位好公子嫁了。我笑她痴傻,她反过来问我,我啊,我只想离开这梨园。

转眼我俩一起到了舞象之年,师傅安排我们登台唱了一出《西厢记》。赢得满堂喝彩,唱完后那些王孙公子仍迟迟不肯离去。可我知道,这喝彩声多半是为她陈圆圆的红娘,与我的崔莺莺,还有那张生没有一点关系。之后总有人花重金来梨园看她陈圆圆,日日有人来,我便日日问她,可曾为自己选中一个公子,可她总摇头否认。

直到有一天她欢喜而归,面色绯红的模样定是遇到了哪家心仪的公子。陈圆圆告诉我那公子姓冒,名襄,字辟疆。冒辟疆我怎会不识,名满天下的四才子之一,堪比王勃之才。只是公子贵族当真会对风尘女子动真心吗?相识多年,我从未见她如此兴奋过。遇见冒辟疆之前,她宛若一枝安静的莲,优雅却沉闷,遇见冒辟疆后,她成了一朵待放的蔷薇,明艳且动人。

可白首不相离的好景并不长,冒辟疆家中出事要离开金陵。他走那晚我陪圆圆去送他,两人一番道别后冒辟疆乘船离开。我记得那晚阴沉沉的,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光。圆圆与冒辟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只听见冒辟疆说最迟三月初三便回来。可圆圆忘了,冒辟疆只说回金陵,从未说过要娶她。

漫长的秋冬过后,天气转暖。眼看就到了约定的期限,可冒辟疆还没来,官府的人却先到了。这伙人想要赎走圆圆,出价极高,并以师兄弟的性命为要挟。我记得那晚圆圆于月光下静默许久,然后迈步想踏进后院一汪湖水中。我拦住她,想起旁人皆夸我俩几分相似的样貌,这梨园我也待腻了。那晚我送走了圆圆。

二、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五更天,入京的车队便来了,我头戴白纱,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我便是陈圆圆了。

进了京城,住进了一位大人的府中。初到时我被安排在一座雅致的别苑,一日三餐十分精致。可不久便听说这位大人被皇上斥责,之后来了两个人将我带去了府中的乐坊。乐坊不比金陵的梨园,人人都只会明哲保身,不懂人情冷暖。府里有宴会我便会被叫去歌舞,无事时却也不得出门。 偌大的家院,寂寞的让人恐惧。

那日无聊我坐在花园的凉亭中摆弄着几枚石子。只觉迎面似乎有人走过来,便抬起头来。亭外站着一个蓝衣男子,手握一把折扇,我见过无数男子,书生,剑客,商人,却没有一个如他一般英气,俊朗。直到手中石子掉落,砸的脚上生疼,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盯着他看了许久。对面的人似乎也有些怔住,不知是看我,还是赏花。这样对视我竟觉得十分美好。知道府里的田大人走来呵斥我,我才低头悻悻走开。背后听见蓝衣男子的笑声,不知是笑我还是交谈什么。

那晚,我被叫去唱曲。他们说酒席间坐的全是官老爷,我低头自顾自的唱曲,抚琴,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惹得了哪位贵人。一曲终了,席间静默,只听一人鼓掌。回看时发现正是白天那位蓝衣男子,他一边鼓掌一边冲我笑,温柔也稳重。后来听他们谈话才知,那男子叫吴三桂,亏得长的温润如玉,竟是个将军。宴会过后的第二天,田大人派了一顶极好的轿子来接我,轿子一路晃荡来到了吴三桂的将军府。长伯是他的字,可我总觉得难听的配不上他。他日日来我的居所,有时提一些点心,有时来吹响一支箫。我喜欢与他玩笑,看他气急的样子竟觉出几分可爱来。吴府半年,我感到无比快乐,超过我往昔的十几年。

曾经在金陵整日与那些公子王孙歌舞玩乐,不曾感觉时局不稳。如今离了烟花之地,听得多了愈发觉得天下不安。昨日长伯领了旨去镇守山海关,本想带我一同前往,可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成为他行军打仗的负担。长伯走后不久,李自成的叛军便杀入了京城,听说皇上自尽了,可一人之命怎能保天下平安。李自成与手下屠了城,那些昔日威风的大人一个个都没能幸免。还没等叛军找来,府里的老太爷却自己开门迎了叛军。我记得那日我从破晓跪到落日最后还是被李自成的人带走了。

后来住在军营,每晚都听得见女眷的哭声,每到这时我便捏紧袖子中的一瓶毒药,若不能保全,还不如随着大顺王朝一起去了。终于还是轮到了我,没有过多的挣扎,偷偷饮了毒药便随那些人去了。不知长伯现在如何,这一世没有缘分,下一世再做夫妻。只觉浑身无力,大概是药效发挥。迷迷糊糊被带进了一间将军的营帐,进账的一瞬间我倒在地上,一口血喷出来只听那将军大骂后便不省人事。

三,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没想到我还能醒来,梦里仿佛听见长伯痛骂大夫和呼唤我的声音。睁开眼不知在何处,看见长伯坐在床边,除了有些疲惫外,不曾有伤。只是剪了头发,留了辫子,显得十分怪异。他见我醒来高兴极了,安慰我说,那些伤害我的人都死了,以后会一直平安无事。目光却一直闪躲,我询问他头发的事,低头解释说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为生,他降了关外的满人才把我救下,如今已是清朝满人的天下。听完这番话瞬间胸口又是一热,一口血吐出来。我平日里最讨厌那些祸国的女子,如今却因我将汉人的江山拱手让与蛮夷之人。

自此我便不与长伯再亲近,外面对他的骂声多的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人写了首《圆圆曲》出来讽刺长伯降清。他怕被我听见,几次花重金求作者修改却不得。殊不知这诗早传的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不能想象,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是如何开口求的夷人,求的书生。

我不愿见他,其实是不愿想起祸国的自己,不愿让他再背负更多的骂名。可他却总整晚整晚的在我房外吹箫,箫声依旧悦耳却听出几分凄婉来。后来我总是做梦,梦见儿时的梨园,长大后的秦淮河畔和后来的将军府,可这些都回不去,所有美好都结束在长伯为我的冲冠一怒上了。

一日,长伯吹完萧轻叩了叩我的房门,说等战争结束了便离开这,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生活。我在房内没有回话,长伯什么时候如此的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天下已是大清的天下,还有哪个汉人不恨我们入骨?

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自从那次服毒死里逃生后,身子便愈加羸弱,天凉下来后更是虚弱不堪。入冬之后,几乎下不来床,整日昏昏沉沉地做些不着边际的梦。恍惚中似听见师傅喊我去唱曲,又仿佛听见长伯轻声唤我,真真假假的分不清。

彻底清醒起来后,又是一个极陌生房间。一旁的丫头端来一碗药递于我,趁我喝药的空挡,解释说,原来我们到了云南,长伯已不是昔日的将军,如今是镇守一方的平西王。小丫头极高兴,说王爷特意选了一块适合我养病的地方。

小丫头还没说完,只见长伯推门进来,他清瘦了许多,但还是十分俊朗。可我再也不敢靠近他,我唤了声王爷,声音冷漠到自己一抖。他也愣了神,却快走两步握住我的手,说要我当他的平西王妃。我出生风尘又背负骂名,实在是不适合做他的正妻。我推开他的手,拒绝了他的请求。长伯先是有些震惊,然后走出了房间,他这次怕是气极了。

不久只见下人们忙里忙外的收拾布置,大红缎子挂到了门上,长伯要娶亲了。这样也许最好,结婚生子,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我记得郊外有座天安寺,那里很清静。长伯娶亲当日,我从侧门走出了王爷府。伺候我的丫头倒不怕吃苦,硬是跟我一起进了寺庙。

天安寺的主持给我取法号寂静,浮华了半生,总算归了寂静,吃斋念佛,打扫院落。一日,丫头上街看见金陵来的点心,便给我带了些。确实是家乡的味道,一问才知这点心有个名字叫董糖,是冒辟疆的妻子董小宛为丈夫做的。冒辟疆娶了另一个金陵的歌女,那我当初的选择可还有意义吗?

此刻天下安稳,那满人倒把天下治理出一幅盛世的景象。云南却传出了长伯造反的消息,长伯来见我,说要把汉人的江山夺回来。我跪下求他,现在我只想他平安。

“若我只是冒名顶替的陈圆圆,王爷可否收兵?”

“我在乎的不是你的名字,是与不是都已经晚了。等我回来。”

我错了,错不该畏惧天下悠悠之口与他生疏。

长伯输了,他们都说他死在战场上,可我不信我要等他回来,回来以后安稳的过我们的生活。清兵进去云南的第三天夜里,长伯推开了我的房门,他浑身是血,满身的伤。

“长伯,师傅给我取名畹芳,作了小半辈子的陈圆圆,如今想作回自己。”

“畹芳,比圆圆好听。”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他闭上了双眼。

寺里的池塘名唤莲花池,我这一辈子为师傅,为圆圆,为大顺王朝活过,却偏偏没有真正做过自己。这一次我想听自己的,沉入池塘的瞬间,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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