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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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送走那个见过几面,也知道名字,但没怎么讲过话的快递小哥,然后关上门,剖开层层包装,取出两天前从网上买到的商品时,心情总是特别复杂。左手边拿到的商品也就那样——并没有下单时的快感来的强烈,而右手边的那些几乎还没办法称之为“垃圾”的包装盒则令我头疼。它们和商品一样崭新、精致,我却找不到一个利用它们的办法。我买到商品最终会被用到各处,而所有的包装都将在第二天进入家楼下的同一个垃圾桶。在可见的账单里,我并没有为这些包装付钱,但它们又确实存在,它们的价值显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而抛开包装盒继续想,我开始怀疑快递员或者整个快递链条的价值是不是也没有被充分发挥。换句话说,千里迢迢运送一件几十块的商品,值吗?但是网购+快递让我足不出户坐拥一切,甚至比坐地铁去商场更低价,拒绝这种生活方式需一种 hardcore 的精神,而我却只是一个矫情的思考者。
我有时候会想象全中国每天有多少件商品在天空和大地上流动,会不会有两盒一摸一样化妆品正同时处于从哈尔滨到深圳和从深圳到哈尔滨的运送途中,只是因为前者的买家相信俄罗斯代购更便宜,而后者的买家相信香港代购更靠谱。这样想让我觉得很荒谬,我们人类如此兴师动众、小题大做一般地把世界各地的商品搬来倒去,真的正常吗?这里面包含着对机器般的完美效率的追求——节省时间,规避麻烦是第一准则。这样一来,快递行业中的快递员们就成了这一部效率机器当中的人力部件,被“派单成功率”和“好评”给牢牢地控制住。两个月前,京东发布了关于重型无人飞机下线的消息,而全世界的快递行业们也都在钻研“全无人”的配送系统。如果真的把“属于”机器的工作交给机器,快递行业会看起来更合理吗?而这个问题又不只同快递有关——前两次工业革命过去快一百年之后,我们又一次遇到了人类和机器如何相处的问题,而这一届机器的来势,显然要比他们的前辈们更汹汹。
纽约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美术馆今年五月开展的中国艺术家联展“单手拍掌”(One Hand Clapping)从不同的角度讨论了诸多关于未来的问题,其中一件已经被网友戏称为“京东展”的作品来自艺术家曹斐。曹斐的作品一直在关注社会变迁,“快递”成为了她观察我们当下社会中的消费狂热和技术发展的切入点。在由屏幕、喷绘、横幅和快递三轮车等构成的装置当中,有两件同京东——其实是同物流和电商——有关的影像作品。虚构剧情片《Asia One》想象了 2021 年京东无人仓当中的故事,另一件作品《11.11》则记录了 2017 年消费狂欢节期间京东的物流的状况。在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曹斐在作品中凸显了人性的视角。
《11.11》这部纪录片跟踪了三位具体的京东快递员。相对于早几十年我国工人常挂在嘴上的那种“做一颗的螺丝钉”的喜悦,快递员提到了许多在工作中同人真实接触的快乐,他们也不相信什么“无人车”能比自己做的更好。而想象这一大批真实鲜活的、因为快递行业的迅猛发展而从各行各业聚集而来的从业人员,很可能将在几年后又大批地消失,不免要引起人类的(哪怕是并不理智的)伤感。
剧情片《Asia One》则描绘了空空荡荡、自动化运转、从不停歇的干净、整洁、流畅的无人快递仓,以及其中仅剩的一男一女两个人类员工。当男孩和女孩越过层层机器与货架产生情感连结的一瞬间,他们或许也同时找到了对于自己作为人的身份的认知——这也许是未来人类都将要经历的瞬间。在《Asia One》当中,曹斐还设计了一段有些超现实的情节:工人们在机器上跳着样板戏式的舞蹈,这或许是艺术家在人被机器控制和被体制约束之间找到的一丝共同点。
在“银河新城”描述的未来世界里,快递派送全部由机器配送,巨大的快递飞船将包裹准确无误地投放在每个人的家门口。进入到那个世界之前,我们听听曹斐从艺术家角度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曹斐,ASIA ONE,2018。纽约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单手拍掌”(One Hand Clapping)展览现场,摄影:David Heald
创想计划: 你正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展出的两部影像作品《Asia One》和《11.11》都围绕“物流”这个行业展开,两个作品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曹斐:剧情片《ASIA ONE》是一个虚构作品,它关于不久的将来2021年在全自动化的无人仓里两个工人的爱情故事,还有一个与其相伴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他们如何在智能化的情景中依然渴求“爱”。而纪录片《11.11》则从现实角度如实的跟踪了在2017年双十一期间北京京东物流的运营,覆盖了从亦庄京东总部大楼双十一销售冲刺数据现场到京东在北京通州最大的物流分拨中心的运作,到渗透于城市角落、编织无形物流网络的快递员的个体生存,期间也窥视到顾客消费群的喜好与北京城市变迁。
我们知道你一直在作品中关注社会变迁的问题, 这两部作品选择从“物流”这个话题切入的具体原因是什么?
我过去的很多创作都和中国社会变迁、城市化进程有关,现在,我们来到了时代的节点,这个时代就是接近类似“奇点”这样的拐点,即技术为主导的时代。
任何一个特定时期的进阶,无论从农耕时代到工业时代,工业时代到信息时代,还是到大数据时代,未来人工智能时代,在不同阶段都会给我们带来一定程度的震荡,我们也会质疑、反思,如何在技术大跃进的突飞猛进中平衡各种关系,比如:发展与环保,无人制造和工人就业,人工智能与技术、社会伦理等等议题,我们正处于新一轮变革的焦虑期中。因此,通过切入“物流”主题——这一俨然成为我们日常工作、生活起居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行业,来反映到底我们正处于或将处于一个什么生存状况。
你经常网购商品吗?通过纪录片《11.11》对快递员的追踪,你一定也更多了解了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你对“快递”这个行业在当下社会中的扮演的角色怎么看?
我目前居住在北京,北京作为国家的行政中心,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并不是很便利。我和其他人一样,网购在从很大程度上支撑着我们的生活,包括网络送餐服务,闪送文件,滴滴打车,具体到比如孩子生病,百度APP买药30分钟抵达,京东超市定水、购日常生活用品30分钟抵达。除了网购,所有基于移动设备的应用程序能更便捷地快速制定我们计划,是使我们的现实加速流动的技术工具,它们都将把我们拖拽到一个“多、快、好、省”的生存场域,我们的现实就像浮萍(水上生植物)一样“落在”应用程序平台上,替代了我们的肉身。
那些千千万万围绕着我们生存方式转移的人,也极快的从其他行业转移过来,并迅速适应过来。在我和一些快递员以及物流仓里的工人聊天的过程中,发现他们大多在进入物流行业以前曾经干过如建筑工地,保安,绿化,而在珠三角的物流人员则做过电子制作业(手机生产),制衣等。我们整个社会的制造业转型升级,也直接导致这些链条上的用工转移,感觉他们一夜之间从接地气的劳动力现场向智能化迈进,变成新时代的“技术工”。为什么说是技术工,比如京东快递员,他们有一个智能 PAD(价值数千元),上面集合刷银行卡,二维码支付交易,查询货品状况,处理退货,清点货品等功能,他们需要非常熟悉整个 PAD 的技术和运作如何配套到他们的工作内的各个环节,也依然要付出传统意义上的体力劳动——把每件货品分发到收货人手里。而这样类似的场景,不仅在中国,在香港,新加坡,纽约,都随处可见,它是全球趋势,不是20年前 MADE IN CHINA 世界工厂的中国独特现象。
在我近距离接触快递员后,首先,我发现中国快递员的收入比我原来想象的要高。对比起传统行业的“工人”来说,快递员的收入和他所负责的片区的消费能力有直接关系,与派单多寡有关,多劳就多得,双十一期间收入更丰厚,快递员就业后普遍的家庭经济状况获得很大的改善。其次,京东的员工普遍对其企业有认同感,认为新型的互联网企业总体有上升空间,企业主有社会责任感。但目前的不确定性来自城市的制度对他们的影响,比如在外来人口政策下,他们的子女不能跟随在其父母身边成长念书,还是需要回去做留守儿童。每说到这块,不少快递员都因为思念家人孩子而心酸落泪,这种继改革开放以来不断延续的家庭故事,是中国城市化中给不同代际的工人们所带来的几乎不可调和矛盾。通常,快递员为了省吃俭用,选择蜗居在城市边缘的城乡结合部,或者一些灰色的居住地带(地下室,加建空间,棚户区),而城市化的扩张、城市管理政策的出台更新是他们居无定所的其中原因。
但这些都不能阻止人们网购的热情,伴随着各种网络促销活动的到来,以及人们赖以生存的日常物资,对来自网络供应的依赖,也就是等于人们对“快递业“的依赖,即也是对“快递员”的依赖。供求关系决定资本的流动和聚集,也决定了大城市里的快递行业的巨大吸引力,在一定程度上又是工人们乐与痛拉锯的源泉。
曹斐,ASIA ONE(细节),2018。纽约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单手拍掌”(One Hand Clapping)展览现场
京东最近发布了几条“快递无人飞机”和“无人车”的消息,已经很接近《Asia One》这部剧情片里呈现的未来面貌了。对于我们在未来用技术代替快递员的工作,你是怎么看的?
京东无人机和无人车的研发,早两年已经在进行,包括其他快递行业,国外知名快递行业都在往这个方向发展。《Asia One》这部剧情片里的元素实际上来自我对京东以及其他物流行业趋势的了解和关注。
很多人关心的未来无人技术是否能代替快递员的工作,我也问过很多物流行业从业人员,包括快递员,类似的问题我也问过汽车制造业的高层。综合他们的回应,我个人的见解是,目前这个阶段不会立即被无人化覆盖,人面对无人化场景也需要一个过渡期,适应期,在人的社会,全无人化的场景也有违人性需求。为了社会的安定,仍需要向社会提供多就业岗位。因此,技术伦理也需要让位给“人”。但毋庸置疑,未来的工人需要掌握技术的门槛将会全面提升,工人和智能化技术是一个搭档关系,起码在一个不短的周期里。这让我想起中国建国之初,锅炉房的钳工,那些描绘工人阶级拿起劳动工具建设祖国的画面。
在具体的快递行业,全面的无人化在概念上是没问题的,但现实里实施却不是那么轻易。但就中国城市道路发展水平不一,楼宇的现代化程度不一来说,无人车就难以难覆盖到各个区域,大城市领空也不会随意开放给快递无人机运送。
快递员大多觉得无人化离自己很远,觉得无人化比不过人的智慧和勤奋,他们说:我们可以爬楼送货到客人手里头,无人车快递爬不了楼梯,我们看到熟客会很有人情味的唠嗑几句,还有一名快递员和女客户结婚了。
对你来说,“人被机器所取代”和“机器帮助人类工作”之间的界限是什么?
人机协作,是当代制造业的主题,蓬勃发展的智能科技行业带动了整个中国经济全面疾速增长,在这么一个以科技、互联网为基础的经济增速时代,我们都将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它所裹挟的复杂与矛盾,数据化带来的可能性的失序与错位。
在后人类控制论中,人已经作为数字化的面目存在,比如人脸识别,指纹,代码,我们日常使用互联网的信息不知不觉被采集、过滤,使用,变成大数据之一。我们的身体性、私密性逐渐消失,成为虚拟身体,成为一个个信息源。无人之境不是关于人的肉身的消失,它是有关科技、自动化的普遍使用,导致控制论对人本主义主体的消解,也是我们肉身经验,甚至灵魂,在这个信息时代所面临的一种命运。
《Asia One》这部片子,在视觉上似乎没有刻意营造一种“未来感”,为什么这么做?
我们是否过于习惯对好莱坞未来大片的炫酷印象,人们谈及“未来”二字眼里总都充满憧憬。《Asia One》时间线是落在近未来的2021年,离现在还有3年,一瓶日用化妆品通常的保质期是3年,你还没用完你的洗发水,可能未来就来了。回顾3年前的我们,你在干什么,再比较今天的我们,是否已经很进步很未来了?未来可以是螺旋上升状的,也可以是电影拍摄的“升格”(慢动作),未来何尝不能是缓慢,暂停,或者后退呢。
谢谢你,曹斐!
曹斐,ASIA ONE,2018。纽约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单手拍掌”(One Hand Clapping)展览现场,摄影:David Heald
11.11,视频静帧,曹斐,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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