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帝子今何在——王勃

作者简介:王勃(649或650~675或676),唐代诗人。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唐高宗麟德三年应制科及第,拜朝散郎。王勃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以诗文齐名,并称“王杨卢骆”,亦称“初唐四杰”。上元三年(676),王勃往交耻探父,渡海时堕水惊悸而死,年仅二十七岁。

我比常人提前一倍走完了我的人生之旅。我走的那天,一只蓝鸟在最蓝最蓝的晴空上作最后一次盘旋,然后孤注一掷冲向大海。是殉情,是觅食,还是嬉水?也许是太遥远,也许是正午的日光太耀眼,也许是心不在焉,我看不清它的用意。但冥冥中似乎已经到了为我生命底牌揭盅的时刻,暗示无处不在,命运昭然若揭,我的生命钟摆将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停止。

结束是为了下一个更早的、更好的开始,我认了。

多年以后,人们对我的天才少年路惊羡之极,我惟有心中苦笑,爱情是什么滋味?共享天伦是什么滋味?膝下满儿孙是什么滋味?我都无法一一品尝。

他们并不知道,早熟的代价是早死。

传奇人物总是带着传奇,我的出生和死亡都有两个版本,任世人去猜想吧,反正我是不打算揭开谜底的,我在诗中已经下了注脚。

(链接:关于王勃的生卒年,至今尚有歧说。杨炯《王勃集序》说他于唐高宗上元三年(676年)卒,年28岁。据此,王勃应生于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649年)。而王勃《春思赋》载:“咸亨二年(671年),余春秋二十有二。”据此推算,则当生于高宗永徽元年(65O年)。此为王勃自述,当可信,所以现在大多数学者认为王勃生于永徽元年(650年),卒于上元三年(676年),生年27岁。)

梦中冷却的往事,在冬夜燃起,冰冷的心,终于有了真实的丝丝暖和。浓缩的旅程,一经加热,再也按捺不住迅速向两端展开,展开。窗外,白雪纷飞,月色迷离,小桃无主,独自开谢。我沿着从前走过的路,在月色下重新作一次印证。阔别已久的过去,刹那间全部来到眼前,如烟花般夺目耀眼,虽短暂却华丽,在我眼前一一掠过。

十四岁那年,我的美好未来在春天开始。司刑太常伯刘祥,这一天,来到我的故乡,考察吏治民风。二月的绛州龙门,春意料峭,每棵树都向天空讨要成长的空间,树枝上的嫩芽则嚷嚷着向天空讨要颜色,我的枝叶也在春风中蠢蠢欲动,开始萌发丝丝绿意,尽管我还没有伸展的意思。他的到来,成为我第一个要用文字征服的人。人潮簇拥当中的他,虽然一脸客气,表面对乡亲礼敬有加,但我却明显感觉到他眼中的别样含意:客气,客人带着凌人的盛气,亲民只是一种政治需要,是敬——而远之: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京城就是京城,山区就是山区,血种虽然一样,血统却大相迳庭。

只怕未必,我心中冷笑。神仙将相,总是凡人做,缘何他做得,我偏做不得?总得让他明白,这个同一皇天后土的子民,离天朝虽远,离文曲却近,离俊彦却近,离折桂却近。只不过,我还没启航而已。我手中的笔,同样描得出物华天宝的华彩,同样书得来开元盛世的概况,同样化得开额上交替的风云,同样扛得起两肩日月的穿梭。

刘祥的确是想不到,他临走的那一天,我随一纸附上的心声,彻底改变他对绛州的看法。这道龙门,注定是要给锦鲤跃过,跨凤乘龙,振翅高飞而去的。而他,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愿意做翻腾而起的波浪,托起那道临流灿灿的金光,去追逐他的生命中其道大光的朝阳。

于是,他的一句赞赏,我的早朝就从昨夜还在酣睡的星辰中开始。

(链接:杨炯《王勃集序》说:“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太常伯刘公称王绩为神童。唐高宗麟德元年(664年),王勃上书右相刘祥道,中有“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气存乎心耳”之语,求刘祥道表荐。刘即表荐于朝,王勃乃应麟德三年(666年)制科,对策高第,被授予朝散郎之职。此时的王勃,才14岁,尚是一少年。)

穿上朝服的刹那,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像被一个金丝笼笼罩着的小鸟,无所遁无所逃。从此我将被这套朝服所困所累,我无所羁绊的心从此将有所羁绊。但看到父亲一边捋着长须一边欣赏艺术品似的打量我少年早熟气宇轩昂的样子,我惟有硬着头皮走出家门,极不合脚的长靴,意态朦胧中拖动它发出的声音,在清晨是如此响亮,不堪入耳。

文字在我挥舞的笔中就像泥巴在孩童手中一样,任由我搓圆压扁变起承转合成抑扬顿挫,之后发酵为一道可口的文章,我从未为它烦恼过。就像小鸟在风中歌唱,寒蝉在雨中吟哦,黄莺在夜里百啭,秋虫在废墟咏叹,世事本就如此,一切再自然不过。

悠悠凉风舞动霞光,划破千里风霜,日落前我将死去,晚归的飞鸟啊,今夜你到何处去寻觅我的足迹?

每跨出一步,就踩痛一次根植于我心的思乡之弦。月圆之夜充满残缺,繁星点点,仿似夜的迷宫。我在里面左冲右突,终点就是我的起点,明天就是我的昨天,我始终挣脱不了命运的纠缠。这就是我的人生啊!每前跨一步又短了一程。

我知道,之所以我的路走得那么舒坦,那是因为用华文作彩泥搅拌而成。而他们,敬重的仅是我手中的笔,我笔下的经纬。而我,仍是遥远而孤绝的山城小子一名,不值一哂。就算今天,沛王李贤将我召去,我想,也只不过是为他府上泼墨添香而已。

清楚归清楚,明白是明白,我的低头,不是因为我的个子太高,他们的屋檐太矮,(相反,他的屋檐太高,庭院太深,我总有一种走不出的感觉。)而是因为笔下的文字值得我低下高贵的头,它总是对我报以灿烂的笑,一字一句,令我快乐,忘记日间的总总不愉之事。所以,我愿一直在这呆下去。

沛王府,有的不仅是吟风弄月,还有声色犬马。我目睹大人们如何将舞娘托在手心看她楚腰纤细舞蹁跹的把酒尝色,耳畔尽是斗鸡声吆喝声如江边柳如池中鱼撩挠我心意乱情迷,我的人虽然留在书房专心致志写文章的样子,心却随翩翩起舞的歌女一起起舞弄清影。踏着音乐的节拍,踏碎多少织就的少年情怀,孤单的心独自在书房开着舞会。

我渴望拥有一段纯洁的爱情,这是我从来没有萌动过的花间心事,它在我的心里来回策动,有如二月的豆蔻少女,食指轻挑我的心弦,我总按捺不住心头狂奔的野马,轻快地发出好逑的声音作和应。

不过,花间心事只是我的无痕春梦一场,醒来后了无踪迹,很快无疾而终。我的玩具仍然是手中的笔,砚中的墨,案中的纸。

夜风中虫鸣声蟋蟀声纺织娘声在争相交映,犹如时空在我的眼前交错。我的脑海是一片众王子的吆喝声和斗鸡声,胜利的欢呼声和落败的咒骂声,这一切都显得无比悦耳,把我带回到曾经远离的游戏童年。诱惑在宫墙的另一边轻轻呼唤我,快意地向我招手,告诉我,那里才是我花房,给我别样的生活,给我不同的感受,我必须过去。

跨出书房的那一步,我的人生从此辗转不成眠。

是什么迷失我的本性,使我忘却自己的功用,把衣冠倒反穿戴,写出至尊不容的辞章?抑或是我的骨子深处不泯童心,遇到适时的阳光雨露,终于跳出纸面顽皮倒茶泼墨,乱搞一通,将父亲所有的希望粉碎,将我的人生路又再改写?

既然不是牡丹,如何能安坐洛阳,享得人间富贵?这片土地原本就不属于我,种不了清秀脱俗的梅兰竹菊,移植的根,每到夜里,就会水土不服,跳出与我为敌,抗拒吸取养份,抗拒成长,我惟有独嚼漆黑里的那团寂寥填肚,思念远方的爹娘充饥,以防营养不良。今日的结局,已经早已在心底埋下伏笔。

如今想来,其实,在通往沛王府的路上,我已知道,这仅是我人生路上的又一驿站而已。我已习惯,这些年来,满城春风,用它温柔的纤荑,引领我穿堂过户,去叩达官贵人府第,至于留多久,停多久,我以为像往昔一样,是我说了算。想不到,这一篇目,自己下笔过于仓促,最后的收笔竟是败笔,落得狼狈而出。走,是绝对要走的,我不后悔,一篇文章可以令人达到如此愤怒的程度,证明它是有份量的,也证明了我的重量。我拍拍身上的灰尘,也将皇宫里的贵俗之气全部拍掉,信步走出这个关了自己数年青春的宫殿。

(链接:沛王李贤闻王勃之名,召王勃为沛府修撰,十分爱重他。当时诸王经常斗鸡为乐,王勃闹着玩,写了一篇《檄周王鸡》,不料竟因此罹祸,唐高宗认为是使诸王闹矛盾起因,遂将王勃赶出沛王府。)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路上,杨炯为我忧心仲仲,在告别的时候,杨炯的眼中写满了迷茫,好像送别者是我,离别的是他,抚慰者是我。受伤的是他。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此去经年,前方的路虽然凄迷,但只要前方有路,就会有一条是属于我的,我何尝会无路可走?如今想来,我曾经是多么的年少气盛,自以为是:只要我手中有笔,就能所向披靡!

秋夜漫长,歌台未央,每道海浪只送我到岸边,然后抽身离去。是的,我的路总得自己走,没有谁可相扶一生。遥望巴蜀的夜空,我邀月共饮,以诗作佐,舞动我凌乱的脚步,有如凌乱的青春,一再醉泻于峨眉山下,青衣河边,乐山佛前,望江楼上,武候祠中。从来不曾迷离的心境,对着巴蜀的好山好水,今日只想尽情挥霍。不曾放浪过的年华,这一刻,我似乎找到了突破口,一心只想把从前封闭的人生,来一次彻底的解放,将一直紧锁的抑愤心情,痛快透彻地抛掷一空。

事实的真相,谁人摸得清,看得透,猜得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更无一官半职,不知以何作胆,拿何作力,竟然可以将一个官奴藏了放,放了杀,犹如童年过家家。仿佛死亡只是一次小小的休憩,随时可以醒来,性命又犹如我掌控中的一线纸鸢,在我的一念之间,随意收放。

谜底谜面都是谜,梦里梦外皆是梦。原来有些事情的真相,并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浮出水面,反而随着一浪又一浪的掩盖越藏越深,不给我任何一个打捞或挖掘的机会。

也许是有答案的,只是它却印在时间的背面,在谋划者的心中。他们冷笑着,用岁月的泥土将它深埋,我永远也无法看到,也永远不会知道。

(链接:咸亨二年(671年)秋冬或第二年年初,王勃从蜀地返回长安参加科选。他的朋友凌季友当时为虢州司法,虢州药物丰富,当他得知王勃知医识药,便为他在虢州谋得一个小小的参军之职。就在他任虢州参军期间,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罪,他将罪犯藏匿起来,后来又怕走漏风声,便杀死曹达以了其事,结果因此而犯了死罪。幸亏遇大赦,没有被处死。此事甚为蹊跷,王勃为什么要保护罪犯曹达,既藏匿保护又怎能将其杀死。据新旧《唐书》所载,王勃此次被祸,是因情才傲物,为同僚所嫉。官奴曹达事,有人怀疑为同僚设计构陷王勃,或者纯属诬陷,不无道理。总之王勃两次遭受打击,都与他的才华超人有关。)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我的满腹心事随同江水起伏,红尘的一场百年之约,原来只是一场流星雨,璀璨之后,留下的却是无尽寂寥。明日,我又要挥手告别来时的路,接受下一个漂流。在长长的凄清路上,独自走向遥远的未知。也许,只有一场豪雨,才能将我心头的忧郁洗尽,将满是泥泞的路面擦净,将人世间狰狞丑陋的面孔一一冲去。

滕王阁,滕王不是主人,我才是。所有的人都是过客,这一天因我的路过而改写。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他们的脸上早已写满了不屑。虚假的承让,讨好的笑容,让我再一次看尽世故的面具,也让我忆起我的起点。曾经,那个叫刘祥的京官,也是用客套和礼敬来开路,无论去到哪里。我忽然有些明白,原来,官场就是这个样子,犹如一个模型,但凡走进这扇朱门,总是一个样子出来,一改从前模样。

我的手开始发庠,意态在心头来回激荡,呼之欲出。我决定用文字回敬他们,作最有力的还击。

冯唐虽已老去,他的丰碑却永不会老去,李广纵然战死,却在匈奴的心中筑起一道难以逾越的城墙,屹立在大漠的风沙之上;贾谊虽贬千里的长沙之外,却每日在汉皇的心中来来往往盘旋数回;梁鸿的阳关纵然遥远,太阳每天也会如期照射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心中燃点信心。没有谁可以改写他们的结局,除了他们自己。

我也是一样。

手中的笔,起落处测量出人情的冷暖。千年之后,人们因为我而记得这个阎公,他的豁达,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感谢他的成全,使我人生最后的这篇文章每一字每一句都成为绝响。我在回顾中前行,前行中展望,展望中收放,执笔的才情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使我依然相信,只要我的手中有笔,我仍是所向披靡。

(链接:上元二年(675年)秋,王勃前往交趾看望父亲,路过南昌时,正赶上都督阎伯屿新修滕王阁成,重阳日在滕王阁大宴宾客。王勃前往拜见,阎都督早闻他的名气,便请他也参加宴会。阎都督此次宴客,是为了向大家夸耀女婿孟学士的才学。让女婿事先准备好一篇序文,在席间当作即兴所作书写给大家看。宴会上,阎都督让人拿出纸笔,假意请诸人为这次盛会作序。大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都推辞不写,而王勃以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晚辈,竟不推辞,接过纸笔,当众挥笔而书。阎都督老大不高兴,拂衣而起,转入帐后,教人去看王勃写些什么。听说王勃开首写道“南昌故都,洪都新府”,都督便说:不过是老生常谈。又闻“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沉吟不语。等听到“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都督不得不叹服道:“此真天才,当垂不朽!”。)

只是我的人生却已经没有路可再度前行,手中的笔,架不起一座度我的桥,到达成功的彼岸,横在我面前的是一片茫然大海,切断了我的一切信念。

蓝鸟划过天空,闯进我去留难决的海域,我听到了生命的赞歌,它带我跃上云端,看我如何当日从山城绛州起飞,一路向皇城飞翔,我知道飞得越高跌得越痛,可是我不介意,因为我已经领略了沿途四季交递的美景,我的韶华没有在碌碌中挥发,纵然我华发早生,那也是美丽的见证。

原谅我的无知吧,父亲。我只是一个感官成熟的稚童,一个以文字游戏人间的顽童。回首昨日种种,人字的一撇一捺,竟然是我的人生中最难书的一个字,作得最差的一篇文章。

二十七载的岁月悠悠,手中的笔是我人生路上唯一的行李,漂泊是我离别后唯一的家,他们将伴随我走到生命的尽头。海的另一面,我似乎看到父亲在向我招手,我也在向他挥手,只是我的挥手,是一种永别。

我整理一下江风吹乱的衣鬓,纵身跃起,划出一道七彩的弧线。

(链接:关于王勃的死,有人说是遇溺受惊而死,有人说他是投海自杀,以他的豪情胆识,应该不会如此胆小受惊而死,而他所受到的人生种种不如意打击,会不会令他心灰意冷选择投海而死?我偏向于后一种推测。)

我的文字是寂寞的,也是美丽的。在夜里,她并没有因夜风的吹奏而打开她的心扉,随意四处散播,她不需要世俗的检阅,不需要那些肤浅的翻阅,她相信总会等到喜欢的人一起共吟。千年之后,当人们不厌其烦地读着唇齿留香的句子时,别忘了那个用文字堆砌快乐、传递美丽的人,我——原创者,原唱者。

江风悠扬,落霞仍伴孤鹜飞翔,秋水和长空依然明媚,我和我的文字在辽阔的江面上日夜流淌,流过每个人的心扉,停顿,凝固,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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