撄宁

文采这种东西,是可以慢慢退化的。

夙晴和我讲这句话时,外边正是艳阳高照的好风景。大片树的叶子在阳光里绿得发亮,明晃晃地刺眼。我想像着他们高度进行光合作用的内部结构,密密麻麻的叶绿体生成着水,然后嘶地一下被蒸腾了;也生成氧气,浮动在躁热的蝉鸣里。

她坐在窗边,厚重的刘海却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从她的语气里辨别她的心情。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夙睛不管说什么话都差不多一个语气,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从不被指派去参加什么朗诵、情景剧的演出。

我和夙睛做了十一年的同学,从小学开始她就是我们年级有名的才女。不管写什么作文都要在语文课上被念上一念,语文成绩高得离谱。她还自己写过小说,写在一本黄皮的笔记本里供全班传阅,初中毕业的时候她几乎给她每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都写了诗,不仅押韵还会藏字。

囊锥露颖,惊才绝艳。蕙质兰芳,才馥比香。

这是当时一个暗恋她的男同学传给她的纸条上的话。虽然她表面看上去对什么事都云谈风轻,但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她有多爱写作。她写过很多文案,说要把每一个灵感都记下来,等将来有时间了慢慢写。我说大才女,将来记得给我签名啊。那时候的夙晴还没有刘海,马尾高高地束在脑后。她自信地笑着的样子像六月里灿烂的晴天。

我的思绪在夙晴晦暗不明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算了,傻子都猜得出来她说的是谁了。我故作轻松地捏捏她的小脸:“别那么伤感嘛,底子还在,可以补回来的呀!”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她低下头,将脸彻底地埋在了蓬乱的碎发里,而随之投下的影子将课桌上的作文本隐匿在黑暗中。我一时眼酸越发看不清上面的字。

“高中读到现在完整看过的只有三本书。作业那么多,随笔作文又从来都是草草了事。没有新素材,旧素材忘得一干二净。再也没写过记叙文,议论文也只是事例的堆砌。从前最拿手的事,到现在……步履维艰。”顿了顿,她从灼热的光线里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有些自嘲地说道:“漾子…… 我江夙晴,江郎才尽了……”我一时错愕,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窗外扑进一股热风,竟教我涩了眼眶。

险些就要夺口而出:“他妈说什么丧气话?”我努了努嘴角,克制住自己:“别乱想啦,你去洗把脸,我给你倒杯水。”

我把她从座位上拖起来,推出教室,又折回去拿她的水杯。从前那么耀眼,那么骄傲的江夙晴,进了高中后却一下子褪去了光芒, 作文只是偶尔被读到,语文成绩也不再名列前矛。而在其他的学科,或许因为学习方法、学习强度的不同,开始的一段时期她跟得尤其吃力,甚至在物理这门学科上考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不及格。后来她去剪了短发,用刘海遮盖了她的落寞。我再也没听她讲过看的书,读过的文章,再也没听她提起她喜欢的三毛、东野圭吾、克莱尔。却忽的记得她有天晚上散步时感叹的:

“金河一去路千千,欲到天边更有天。”

我受不了她这样。我希望她永远是骄傲的白天鹅的样子。可是我心里的白天鹅有天忽然发现,自己不过是鸭群中比较白的那一只罢了。在真正的天鹅面前,差距的悬殊一览无余。

东野圭吾在《白夜行》里说:人害怕的,就是本来一直存在的太阳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

她喜欢《道德经》《庄子》, 向往道家,想读《周易》,我嘲笑她像历史书上的王夫之,怕她在超脱的同时变得更不近人情。

她的作文本还摊在桌上,纸张在照耀下映出金光,我没忍住还是飞快地瞟了一眼,做贼似的迅速抓过水杯。字还灼烧在我的眼角,震惊的同时心里竟多了些颓然。脸有些发烫。那么多年来和夙睛相处的日日夜夜里,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完全了解她了。

我见过她日记里“朝乾无咎,云散风流”的字迹。我想她是真的写不出东西了。她的脑子里装满了数理化式,文综大段大段的背诵内容,装满了“不惜一切代价去学习、去拿好成绩"。也许这是她发现自己原来只是普通的鸭子的时候能做的唯一事情。

小乡村里走出来的孩子或许真的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去追赶,然后超越。

直饮水还没烧开,我提着杯子等在它跟前,转头望向外边的天:很少看到那么蓝的天了,也就在这样的瓦蓝耀眼的天空下,地上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闪烁生光,那么多的光一下子涌入眼底倒有些不适应,像是被在眼前突然敲响的铜锣击醒一般。

“傻瓜……”我将手里的水杯握紧。

其实夙晴作文本上不过是很简单的十六字,伴着她清冷的嗓音浮现在耳边: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载鳞潜翼,思属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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