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正是相会之时。
（一）
夜深了，晴岚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穿梭在房屋之间。她的手里还握着沾满滚烫鲜血的匕首，这已经是第几个被她杀死的人了呢？她的嘴角无奈地扬了扬，早已经记不清了啊。
深蓝色的眼眸没有丝毫波动，那是一双多么明亮的眼睛，仿佛能放下整个世界。被月光映得有些泛白的脸被黑色的面纱遮住，但还是从边角露出珍珠一般的光辉。
晴岚置身于叶丞相府上成为杀手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原来她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啊。明明以前的自己是一个被卖到妓院里的无辜孩童，转眼之间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还记得叶丞相对她说的话，“你帮我做事，我保你一生荣华。”晴岚常想，若是早知道是帮他暗杀政敌的勾当，她还会不会做下去呢？
脚步落在自己的房门前，还好，这个小小的院落是属于自己的，白天她是府上最美丽的舞女，到了晚上，她就是叶府最得力的杀手。
晴岚转身进了屋里，换上了平时的衣装。白嫩的双手捧着一盏白色天灯。她已经习惯，这双手沾满了血污，人血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的。晴岚不是没有想过逃脱，可是叶丞相救了她和她饥寒交迫的家人，她的命都是丞相给的，自然由他支配。
“明儿朝上的顾大人要来府上做客，好好准备。”叶丞相身边的小丫鬟过来传话。晴岚不喜欢叶丞相，但是没有办法脱身，她已经无处可逃，只能紧紧依靠着丞相存活。
府上的婢女都不喜欢她，叶大人只赏了她晴岚一个人单独的小院住着，虽说不大也不华丽，但到底是好过通铺。晴岚不喜欢辩解这些，她除了叶大人的救命之恩，再没受过什么额外的恩赐。她能独居，不过是因为身份的问题，方便夜里出去罢了。
“是。”这位朝廷里的顾大人是她的下一个目标吗？晴岚一边行礼，一边思索着。
每当这时，她也会想起来，这个在知天命的年纪威胁她的叶大人。
“晴岚，你能歌善舞，又会武功，最适合帮我办这件事，如今府上正是用人之际，你今晚……事成之后，我定重重赏你。”这是叶大人每次安排都要对她说的话，从第二次开始，晴岚就已经厌倦。在她眼里，这个男人不过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魔鬼，他处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还想要将有一点点微词的人赶尽杀绝。
晴岚还记得，她第一个送走的人，叫陈东。不过是在朝上参了几个丞相的同党派之人，便被她用匕首带走了性命。
丞相的惶惶之心似乎太严重了，然而皇上却对此不闻不问，整个天下仿佛都是叶姓的。
晴岚脱了外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二）
第二天，晴岚才知道，那位顾大人叫顾城，是个年纪轻轻但是颇有建树的人，前几天刚刚被皇上从外地调任到都城，担任都城府尹一职。
“叶大人。”
“顾大人，快请快请。”丞相拍拍手，婢女们按顺序递上精美的菜肴。“这些都是府上的拿手菜，不知是不是合你口味。”这顾城可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不管是不是这一时的，都该好好招待着，虽说自己已经不把那个昏庸的皇上放在眼里，但是眼下党派之争正严峻着，多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是个能力不错的年轻人呢？
差不多时辰了，晴岚和一位琴女一块儿走进了厅堂。
她穿着白色的舞裙，打扮像是府里的普通丫鬟。裙摆随着古琴悠扬的声音摆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舞蹈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不论是什么样的曲调，欢愉背后总是含着悲伤。
她旋转着身体，光滑的手臂从轻纱的袖子里露出来，仿佛在音乐之中寻找着什么。她的眉梢悬着忧伤，宛若置身迷雾之中，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一些，又一下子跪在地上，和音乐一起戛然而止。
顾城的眼睛放在她的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片刻。她仿佛周身萦绕着白色的祥云一般，恍若下凡的仙子，让人看一眼就沉醉其中。
曲罢，顾城忘了端起酒杯。“这是府上最好的舞女。”丞相岂会不知顾城之意，像晴岚这么美丽的女人，真是难寻到第二个了。当初从妓院买她回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她送去别人枕边，时刻监视动向吗？想到这里，丞相的嘴角不经意地上扬。
“晴岚深得本官的喜爱，不过若是顾大人不嫌弃，我将她赠予你可好？”丞相举起面前的酒杯。
顾城没有说话，这么美丽的女子竟然也沦落至此，但是她眉头的那些悲哀，倒是叫他看的真切，那是一个哀怨自己命运的人才有的神态，原来眼前这个女人也和自己一样，想要一个不被束缚的自由之身。
（三）
几个月后，顾城迎娶了叶丞相的义女——叶晴岚。
婚礼很风光，半个城的人都在称道这是天作之合。
“早听说叶大人府上有一位知书达礼又能弹琴跳舞的义女，原来这是真的啊。”
“嗨，还不是这些年的事，据说啊，这晴岚姑娘之前就是丞相府上的一个小小舞女。”
“那有什么，这姑娘可真是不错，之前她来买绣线的时候，还好心地多给我两个铜钱呢。这顾大人也是难得的清官，配上丞相府的小姐，不错不错。”
顾城真心爱上了这个女子，漂亮，温婉，拥有所有贤淑女人应该有的特质。他想。她一定会是一个好妻子。
“晴岚，我给你自由，但你还是我府上出去的人，还要替我办事。”丞相并没说是什么事，但要晴岚答应。
她觉得，顾城可以给她自由，可以不再血腥的生活，甚至可以帮她洗清双手的鲜血。
那是她生命里第一个会征求她的意见而不是一味索取的人。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握着玉佩，温润的光泽在晴岚眼里却觉得滚烫，几乎要让她落下泪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白天再没一个人独舞过了，丞相也不再找她，而是将她收作义女，搬到大房子里住着，允许她偶尔出门和顾城见面。
顾城府上没有太多人伺候，但是一切都被打理地井井有条。
后花园里有好多白色的梨花，虽说“梨”同“离”，但是如雪一般的姿态还是很迷人，更重要的，似乎是晴岚说她喜欢一片梨花，顾城便从他处移开许多梨树。
这是晴岚梦里才会有的场景，她深爱眼前这个男人，他可以满足她的要求，给她无穷无尽的宠溺和爱。
坐在新房里，顾城和晴岚没有说话。半晌，好像之前有过约定一般，顾城坐在古琴面前，晴岚随之起舞。
她再没有了那种幽怨的神色，她很高兴，再不用受制于叶丞相，只要每月向他说说顾城的动向便罢了。
“我爱你。”新婚之夜，晴岚有点儿难以入睡。
（四）
已经过去五年了，晴岚和顾城的日子过的宁静而美好。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又败，顾城还是皇上的得力助手，晴岚还是贤惠的府尹夫人。
闲着的时候，晴岚给自己画了一幅小像，放在书柜里收着没挂。她说，想留着以后再给他看。
很快，这种日子便被打破了。
顾城在无意之中得知了叶丞相暗通敌国的事实。
晴岚惊得打碎了端在手里的茶盏。“不要，义父……”
“阿岚，我知你与义父情深，但是这实在不能欺瞒圣上，通敌可是大罪啊。”晴岚从顾城的眼里看到了决绝，这个男人本就是为了正义而生，他怎会容忍一个人通敌呢？
这世上的是非黑白在他眼里是那样的清明，容不得半点混淆。
很快，叶丞相也对她下了最后一个指令：杀了顾城，你可以得到永远的自由。
晴岚很想对他说，自己其实是个杀手，双手已经不干净了，这是她无法逃避的现实，为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黑暗，她不断把别人送进地狱。
现在，她的短暂光明，要用她丈夫的命来换取了。
“如果有人背了好多人命，她是不是该死？”晴岚的手有点儿颤抖，眼眶微红。
“杀人偿命，人之常情啊。”顾城握住她的手，“想这些做什么，早些歇息吧。”
晴岚本忘了这个事实，她突然明白，让她回忆起所有，不过是叶丞相一句话的事。
“晴岚，你还知道轻重，你是叶府的人。”第二天，叶丞相派人接她回去，说了这样的话。晴岚明白其中的意思，如果不杀死他，永无宁日。
元宵节了，顾城陪着晴岚在院子里放天灯，小小的灯光，汇成了一小片海。
“为什么要放白色的呢？”顾城想做红色的，这样喜庆一些。
晴岚没说话，她喜欢里头的灯火，更重要的是，她听说这灯可以引导灵魂到归处去。她手上的鲜血会不会因此变得干净呢？
“你为我放一盏好不好？”晴岚将白色的天灯放在他的手上。看着顾城点燃灯火，那个灯一直飞了好远好远，直到看不见。
她灌醉了他。
晴岚换上白色的衣裳，就想她初见他的那个晚上一样。
顾城枕在手上睡着，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顾城看见的是自己的手沾满鲜血，晴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试图回忆起什么，但是只觉得自己在沉睡之时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顾城知道，她不能两全，所以选择自杀。
桌上放着晴岚与叶府互通的很多书信。每一封都在对他说着，她是杀手，杀死了太多人。
“哎呀，听说了吗？那个叶晴岚居然是个杀手，前几年那个陈东将军就是她杀的！”
“好多清官好官都被她杀了，还好顾大人发现了她的罪证，把她就地正法了。”
“叶丞相也受到牵连，被流放了。真是活该！”
顾城听着街上的流言，说不出话。他想扳倒叶丞相是真，现在他倒了，但是顾城输了，他把自己的心输掉了。
这不过是事发后的第三天，顾城杀妻，他被无数个人原谅了，多到他数不清的人，甚至还有皇上。可是只有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他突然喜欢那种灯火了，他放了很多很多天灯，希望能最后看看她，哪怕是一眼，但这么多天灯并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顾城忽然想起书柜里的小像。
他满脸泪痕，跑着到了书房，灯火通明。
他小心地打开那幅画，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嘴唇。
盯了一会儿，他放声大笑。
“你听说了吗？昨天晚上，顾府放了好多天灯，起了火，顾大人……命丧火海。”
灯火阑珊之时，正是相会之日。
“这双手从最初开始就已沾满鲜血，而我早已万劫不复，被你杀死，也是我的期许。”
那天晚上，听了这话的醉酒的顾城其实已得知了全部真相，怒火带着醉意，他握住手中的剑，亲手杀死了她。
不过，他回忆起这全部，是灯火通明的那个她死后他翻看那幅小像的时候。
到底她不愿死去，把选择的权利给他，可那个晚上，他到底是醉了还是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