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入了冬的雨应当是少了脾气的,不会像夏天的闷雷一样毫无预兆,可老天爷硬是耍了赖皮,铁生刚把瘦肉丸锅的盖子盖上,没来得及撑开伞,雨就下大了,原来正朝着推车走的几个学生也赶紧书顶着头快步往学校里跑去。
撑好伞,锅还蹿着热气,心却有点着凉。做推车生意的人最怕的是城管,其次就是坏天气,愁风苦雨总把到手的生意赶走,让本来就寥寥的收入折上加折。
铁生是河南新乡人,家里是靠天养的,粮食收成好,能去市里换点钱,收成不好,全家就只能系紧腰带过日子。铁生高三那年,家里姥爷去了,置办丧事耽误了不少农忙时间,到收成时节又发了旱。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铁生是知道的,不等父母说,主动提出结束学业,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和母亲一起蹲着剥豆,母亲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家里的大事一般是父亲做主,母亲既然点了头,想必之前也讨论过了,只是少个时机告诉我。”铁生想,心里浮起一丝凄凉。
他知道的,有个亲戚在浙江这边做小推车生意,没太多成本赚了不少钱,在自己这个贫困的村子是相当了不起的,父母去他家拜过年,那时他嘴里好处云云,还说着若是铁生毕业后没去处,也可以过来做这生意。
他倒单纯,问父母借了千把块只身一人连夜坐上了去往浙江的动车。他也曾试想过动车应该是相当快的,当他真正上了车,看到窗外的农田房子电线杆飞快地切换,才惊觉这世界的先进和村庄的落后,他暗自发誓一定得出人头地,至少和亲戚一样。
等他下了车,打电话给亲戚,那亲戚是远房的,一听他当真来了,权当是竞争对手,搪塞着挂了电话,第二通电话愣是再没打通。
铁生在报刊亭的电话旁拨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亭里的老人问起,他一五一十地描述后,才被告知电话不会被接了。那时也是冬天,这么偌大的城市,竟没有半点他的容身之处。南方那股湿冷劲钻心刺骨的难受,他紧了紧早就不保暖的旧衣服,怕走远迷路在摊边,只好原地打转,满脑子绝望。
晚上的时候他给家里打电话报了个平安,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家里不要担心,然后抓紧在鼻音变重前挂断电话,他自己没注意到,连挂电话的手,都是颤抖的。
老人膝下也有个工作不得意的孩子,有点看不下去,但来路不明也不敢往家里带,关亭子的时候过来拍了拍铁生的肩膀说:“小伙子,先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明天老爷子带你去看看有没有包吃住的工作。”
铁生连说三声谢谢,激动得有些哽咽。
隔天如约老人带他去找工作,因为从小营养不良面色蜡黄,加上整宿没合眼,这样的形象是难上台面的,最后找到的是家条件不太好的餐厅,做的是洗碗盆的工作,冬天用的也是冷水,月工资只有一千五。
铁生是习惯贫困的,这点苦能熬下来,而对于帮了他的老人和餐厅老板,大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感想。第一个月的工资他跑去送给老人,老人不要,他就在报刊亭一次性买了很多纸巾放在餐厅用作公用,而后来老板要涨工资的时候,他也拒绝了。
他想过,攒够做推车的钱应该不用太久,对于老板帮了他的燃眉之急会做够一年的洗碗工作来报答。这样朴实善良的孩子没人是不喜欢的,对于他问的推车和进货问题老板都是知无不答。一年后铁生购置推车和食材准备方面,老板都很仗义地帮了不少忙,甚至是后面的瘦肉丸做法,也是老板教的。
很快做了五六个月推车生意,对于行业内的具体做法基本上了解了,也慢慢融入了推车人的生活,大家都是生活不易之人,远远看见城管也会相互照应一声。日子虽然过得枯燥乏味且有些胆颤心惊,但好歹收入相比之前翻了几番,也算是每晚挤在阴湿的出租房里小小的床位上唯一聊以慰藉的。
在铁生他们村,自己这样的年纪一旦找到工作,家里边基本上就开始操持着结婚的事情,形成新的劳动单位。况且到了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生活越是乏味,他就越是寂寞。
一同在学府路边上做推车生意的队伍里,有一个与铁生年龄相仿的女孩,叫小麦,五官端端正正的,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不是那么白皙,但稍加仔细地看会觉得她底子还是不错的,可能是觉得做生意头发绾成圆髻会干练些许,发型一直保持不变,有点像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
她是卖手抓饼的,动作熟练,不会因为自己是女孩就柔柔弱弱的,眉眼里透露着要强和隐忍,有人要加料时会飞快地报价,声音爽快而干净,但等饭点过去,会愣愣看着前方的马路,满眼迷茫。
往日里铁生吆喝着他的瘦肉丸,小麦默默做着手抓饼,两个人就像瘦肉丸和手抓饼一样,毫无门路相像之处。是那些年长的人都喜欢当媒人讨个吉利,看两个年轻人都是单身性格也温顺和善,想要撮合一桩美事。这点小心思是藏掖不住的,除了那两个局中人不知情外,大家都心照不宣,每次有意无意地把两个人的推车排在隔壁。
这样安排下两人是没理由不熟稔起来的,有时会一起踩着推车在夜色里往回行驶,夜色朦胧,适合打开心窗,两个人起初是不好意思过多交谈的,铁生也愣头愣脑的,永远听不出话外音。
小麦说:“铁生啊,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铁生看着马路,头也没扭过去,报了串数字,没反问小麦生日。
小麦声音低落了一点,说:“铁生啊,陪我逛逛吧,来这么久了,我都是在找个地方原地打转,然后再换个地方原地打转,这座城市都只是走过一些进货和过来开业的路,别的路都没走过。”
铁生放慢速度,和小麦并齐,他的声音低低的,像飘在空气里:“好啊!”
骑了有四十分钟左右,因为速度很慢,所以算是比较舒服地前进,骑着骑着会觉得心扉慢慢被叩开一点,铁生看着夜灯如昼的市中心,说:“小麦,我是从新乡一个很落后的村庄过来的,我很喜欢这个城市,但每次看这些发光的广告牌和高楼大厦,总觉得它们离我太远太远了。”
“好像一点归属感都没有。”想了想,又补充道。
小麦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靠近图书馆的一条路上停下来,她说要等一个声音。铁生也不再说话。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其间小麦的眼睛一直看着路的尽头,落满了光。铁生不知道在等什么,眼睛偶尔看看路,偶尔又落在小麦的脸上。有那么个瞬间,他看见小麦的眼睛很用力地眨了一下,一瞬间有些湿润。
是城市洒水车来了,很巧的是,洒水车正放着生日快乐歌。
铁生把手搭在小麦的肩膀上:“生日快乐,小麦。”
“谢谢,谢谢你,”小麦激动地有点颤音,“我差点以为今天等不到洒水车了,谢谢你陪我过生日,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二年,过的第一个生日。”
铁生要拉小麦去饺子馆,说生日得请她吃饺子,小麦拒绝了,不愿意浪费钱。铁生就提议追着洒水车骑会车,直到完整听完两遍才作罢,他说:“你看,我们把去年的生日歌也补上了。”
小麦眉眼里放下了平日里的故作坚强,笑得很轻松,铁生看着她,也咧开了嘴。
等疯够了,铁生把小麦送到她的出租房再兜转回去,抓紧时间准备一下隔天的食材,等一切妥当,才敢放心躺下,他想:不知道小麦睡了没。
隔天他比往日起早了半小时,去化妆品店买了瓶防晒霜,老板问他是不是买给女朋友的时候,他不置可否,脸倒是老实地红到了耳根。
他是在早点高峰期后准备收摊的时候把防晒霜交给小麦的,小麦先是不要,让他退掉。铁生倔了一次,拿出瓶子把包装壳丢进了垃圾桶,再递过去,说:“你看,这样子老板应该不给退了吧!”
小麦不再推脱,收下了,满面春风,哪个花季女孩不喜欢自己漂亮一些呢?
这时候铁生其实就已经有些喜欢上小麦了,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孩,他想好好照顾她,想尽自己所能让她感到开心,让她有所依靠,可一想到自己的条件,那一条准备跨过大门的腿立即像触了电一样地往回缩。
是啊,自己的住所也不过是个阴湿的廉价出租房里其中的一个床位而已,又怎么急着奢求立刻给心里的人一个稳稳当当的家?
后来发生的事也让他那自卑的心像被抽了一下,愈发往里缩了。
不知为什么,外卖软件忽然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发展起来,原来有些学生懒得去远一点的地方买饭,就近在推车上解决凑合,而现在那些店里的盒饭可以以很快的速度送到门口,当B计划出现时,大多数一直选择A计划的人决定换一换口味,于是自己的顾客忽然流失了许多,他心里的沮丧像打翻的海,却无计可施。
他比以前更勤奋,但发现,光是以前准备的食材量都已经卖不完;尝试促销,薄利多销,但这东西本来卖价就不高,最多降价一元,但这帮学生不缺钱,便宜一元是看不上眼的。在一切可以尝试的办法都告以失败,他明显消沉了。
小麦这边的生意也是如此,铁生的消沉她看在眼里,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安慰。
她说:“铁生啊,你可是铁,没什么能难倒你的。”
铁生往往嘴里说着没事的,人却愈发消瘦,他知道的是,收入越是不好,他想给小麦一个家的想法就会越来越黯淡,像发了潮的柴火,烧不出火苗。
那时候已然是冬天,浙江很难得下了一场雪,许多学生就着雪,结伴地在推车买点吃的,边走边吃,引以为乐,铁生看了一眼小麦,说:“等一会这边结束了,我们也去散散步吧!”
小麦一口答应下来。
两个人的住所相隔不远,铁生把推车放回住所后就去找小麦。
小麦把一直绾着的头发放了下来,显得脸很小,看上去稚嫩了几分,小鸟依人的模样,她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应该是刚擦了把脸,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烁烁的,两人相视一笑,腊月生暖。
他们沿着马路边上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雪花很薄,掉到头发上没多久就化了,凉飕飕的。
铁生说:“应该带伞的,不然你着凉了就不好了。”
小麦笑嘻嘻地说了他一声“傻子”,原地立正转过来,说:“雪里边撑伞可真是一点情趣都没呢!”
不知不觉到了图书馆附近,小麦说:“你猜今天洒水车会来么?”
铁生知道的,冬天又是雪天,洒水车是没理由来的,但话到了喉咙就变成了“会的,一定会来的!”
小麦把围巾松了松,重新系了一下,她只拿一端围了自己的脖子一圈,然后把另一端甩给铁生,说:“铁生,介意和我围一条围巾么?”
铁生心口一暖,感觉全写在眼睛里,他看着小麦的眼睛慢慢给自己围了一圈,他说:“让我们一起等洒水车来吧!”
风很恰到好处温顺地吹着,雪花轻飘飘地落在这个安逸的夜晚里,好像来往的车子也没那么吵了,像是把全世界包装成了两个人的主会场。
一言不发地等了十分钟,又好像是各怀心事的准备时间,是小麦先开了口,她说:“铁生,要么我们一起租个店面吧,安稳下来,刚好现在外卖软件对店面福利好一些。”
铁生几乎是没怎么犹豫,就点了点头,觉得不够表达,又补充了一句:“那小麦,你会嫁给我么?”
小麦羞红了脸,下意识地把头靠在了铁生的肩上,她说:“你知道么?下雪天一定要和心爱的人一起出来,而且不能撑伞,这样走着走着,就会一起白了头。”
远方的路灯一盏一盏的,彻夜通明,在雪的反光下格外明亮,守着寒夜归人。那个迷茫的失落的人啊,请一直一直稳稳地走下去,你的守夜人会提着心灯渡岸而来,为你把余生照亮。
作者:麻绳先生。想像捻麻绳一样地去写字,细致和简单并存,欢喜和悲伤夹杂。
喜欢就点红心!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