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铺

传媒大学西门开外有一条西街。夏天的时候,街上烤羊肉串的,摆麻辣烫的,唱小曲卖艺的,卖臭豆腐的,无所不用其极,为的是在放学的那阵风潮里,抓住那些四散而逃的学生们。那天我和阿柴去了趟网吧,我嫌里面烟味儿太冲便摸爬了出来,瞧见天幕已经像归队的战斗机一样迅速的聚拢,从一个巨大的扇形合拢成零星的一点,看来天色已经不早了。因为纬度的关系,我适应北京的朝朝暮暮也花了些时日。

我下意识地用掌心掩了掩口鼻,实际上西街浓艳的烧炭味儿掺杂着沙尘暴并不好闻到哪里去。每当到了这个时候,西街的灯火总是齐刷刷地通明起来,远远望去,就像是火焰在黑暗中生生地拖拽出一条路。这时无论是街上音浪般的嘈杂声抑或是滚滚的炊烟,霎时间都像是热闹了许多,完全不必戒味这里只是北京的城乡结合部。我探着步子向前迈去,四面侵袭的热流仿佛在催促我快点逃离这片是非之地。探了画室里同学的口风,西街这里琳琅满目,就算是街心如此紊乱,但也不必担心找不到可以休憩的地方,麻辣烫依傍着蛋糕店,书店紧贴着拉面摊,这里的摊位总是捉襟见肘,任有一家商铺倒闭了,过几天就会有别家的招牌树大招风。于是乎这条西街的热闹总是延绵不绝。

北京的燥热总是让我感到干渴难忍,我艰难地匍匐了一会儿,见一亮着霓虹的奶茶铺,顺势拐了进去。我自小就有找奶茶的习惯,就算是父母如何督促,也难阻止我在这条路上俞陷俞深。不同于咖啡的浓香和汽水的刺激,奶的淡香和茶的韵味结合在一起总是能放松人的神经,最宜在下午三时吃一口,既解了午觉残余的一点醉意,又让下午至黄昏的这段时间不至于空腹。哈萨克族人最喜在早晨烧上好的砖茶拌上酥油,用来止渴御寒,我曾有幸在新疆人的毡房里浅尝小口,用来提神是上好佳品。

这间奶茶铺有点儿与众不同。在广州极少有见到有布置沙发的奶茶店,在那样快餐文化的干预下,随身的一次性奶茶杯是广州人最好的选择。我找了一个贴近吧台的地方坐下,绒制的蓝色沙发摩擦着衣服的感觉很特别,我四下张望,墙上布置着几张崭新的海报,定睛一看,是台湾的一零一大厦。几年前在那上面俯视台湾,有种满目苍夷的即视感。我捡起那张印着“新北茶语”的菜单,迟疑了一会儿,招呼服务员过来。过来的是一个梳了发胶的黝黑的小伙,装了一件黑色反皮的短袖衬衣,纽扣系到了最上面一格。我点了一杯椰果奶绿,并问他要了Wi-fi密码,他回答时的口音不像是北京人。他吩咐了他的女朋友——这间茶铺的老板娘几句,便瘫坐在右边的沙发上连接着脚边的电源玩起了手机,玩得到了火候时,还激动地拔掉了电源线。

老板娘长得也不像是北京人。她穿了一件镶着荷叶边的衬衣好让他脸上铺的粉妆显得更白,随意扎着的马尾辫一直垂下直到那条贴身的仔裤上。她旁边是另一个长着横肉的男服务生,相较之下显得她更加瘦削。只见她熟练地从身后的冰柜里取出一壶盛着椰果的塑料杯小心地放在吧台用来放置桌游盒子的隔壁,屈身低下左手从下方的储物柜里拿出一包像是奶粉的透明包裹,右手从咖啡机下面擦得锃亮的不锈钢容器里拿出一个勺形容器,把这两样东西放到她那还算大的瞳孔面前仔细地斗量着奶粉的数量,让人想起了中学化学实验课上的生怕发生爆炸女学生。她把容器探进另一个较大的不锈钢器皿里,反手将茶粉准确无误地洒入杯芯,接着从洗手台旁边的锥形器皿里挤出了糖浆,适量地倒入刚刚拿出来的椰果,确保不多也不少,能让客人在吸干奶茶的同时,也能把椰果也嚼光的数量。老板娘伸出了修长的手指,试图从装满绿茶的长着旋纹的桶身把水龙头的把手摇开,另一只手伸杯子去接茶水,过后再把冰箱里冰鲜的盒装牛奶往杯里加了少许。做完这些工序之后,只需要把杯子置入搅拌机器里搅匀,打包放入印着“新北茶语”的高大的纸杯里,打上塑料封口,连同吸管亲自送到客人的桌面上,这样一来,只需要等待客人耗尽了茶水从奶茶铺离开,她的男朋友便停下手上的游戏为这一桌进行还算严谨的清理。

插上吸管后,我的唇珠很快便凑了上去,第一口吸上来的是满嘴的椰果,口感温润,带有淡淡的果香,不如珍珠有嚼头,但是比珍珠更清新淡雅。第二口吸上来是夹带着椰果的奶茶,奶茶是生得一幅泡沫绿茶的香气,先是清香的茶味涌入口鼻,再是清冽的奶味滑入口腔,细小的碎冰和粘连的泡沫在舌尖徘徊了许久后便和奶茶汇集,缓缓地浸入喉咙,待完全吞入茶水的时候,把略甜发黏的乳香麻利地冲散,从肚子里窜上来一阵稀薄的奶粉味。这家的奶茶可谓是清淡中正,用绿茶撞奶有点茶香,比红茶稍淡,对我来说正好点石成金。英国人爱喝红茶,大抵是因为绿茶未经发酵不好储存,绿茶娇憨清鲜,是清锐明净的女孩,红茶不如绿茶璀璨,但也落得个宝玉温软之名,像是雍容成熟的贵妇。但奶茶之于我,海纳百川的红茶加奶就算再怎么契合,都不如淡淡的奶绿来的爽朗。记起在台北的春水堂喝珍珠奶茶,树薯粉制成的黑色粉圆怎么做怎么对味,但红茶泡奶总是有点甜得发腻,反倒是配上豆干和卤蛋咸甜中和下要和蔼许多。

入秋的时候我为了参加“白杨赏”,经常得上网找范例,本来闲来无事偶尔光顾的奶茶铺就去得更勤了。那大半个月很多时候上完了早课便请了假,从画室背了笔记本和画板,一点左右就去奶茶铺占沙发,有时候点奶绿,椰果卖光的时候便点果味沙冰,一坐便是坐到晚上。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经常为了临摹一个场景用上一整个下午,奶茶渐渐空了,街头买的卤肉卷和章鱼丸子也啃光了,老板便送上薯片、饼干示好。到了傍晚,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晚归的老教师,也有旅行的外国游客,有赶作业的新学生,也有聚会的老同学。每当这个时候,是这个城市最悠闲的时光。阿柴有时从网吧出来,口干舌燥就来奶茶铺点一杯汽水陪我坐到晚上;新江画画的地点很不固定,有时是在画室和老师商讨分镜,有时在宿舍挑灯夜读,有时有了兴致也会来奶茶铺点上一杯咖啡。有的时候我做完人物设定,他们俩也刚好有空,我们便会问老板娘借来纸牌、桌游来上一把,上瘾的时候还会赌上一两杯奶茶,或是隔壁摊档的小吃。一直到人走茶凉的十一点,老板娘知道我们总是最迟走,快要关店的时候也不催促,默默地清洗器皿,完后到后面的厨房熬煮粉圆和茶水,为了明天的生意而奋斗。我们也尽量不耽误她们休息,加快手脚收拾好行装,走出了奶茶铺的门口。

当我左脚迈向西街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景象在我们的眼帘爆发了。那是满眼的星空,整个漆黑的夜空星罗棋布,不规则地漂浮着点点群星,他们围绕在月球的四周,像是一群在听母亲讲故事的孩子。那月球不算圆,那星点不算璀璨,那天幕不算湛蓝,甚至那星空也不如广州的浩瀚,但这种光景出现在常年刮着沙尘暴和雾霾的北京的夜晚,绝对是一种奢望。那是不是上帝不小心把牛奶打翻呢?这一晚,北京不仅有人流涌动的地铁站,而且有放松悠闲的奶茶时光;不但有长年累月的灰霾,更有让人怀恋的星空。

我参加完“白杨赏”,秋天快结束了,我和新江回了趟广州。当我再次返回西街的时候,阿柴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奶茶铺关门大吉了。我先是在心中忐忑不安,于是开始斟酌其中的端倪。我沿着传媒大学北门,穿过满是红叶的校道,从西门向西街的方向望去:那种感觉,有点像是我在一零一大厦向下俯望的感觉。我去台湾的时候,已经错开了台湾发展最顶峰的几年了,街上到处政治言论和政党相互攻击的牌子,居民楼也像是年久失修,再找不到台湾当年的英气。西街由秋转冬,街上的人开始稀少,各家当铺为了御寒也安装了防风隔板,人与人的沟通像是多了一层隔阂一般。我再次沿着西街往里走,西北风无情地肆虐着我的背影,鼻子和耳朵像是结成了冻土,双脚就算隔了一层鞋子也像是结成了两管冰柱。我回到了奶茶铺的跟前,她已经换了一身黄色的衣裳,起初我还以为老板娘也许只是重新装修,这么看来确凿是离开了。

那几天我总是无端的失落,阿柴问我是不是感觉像是失恋了,我说有点像。

天下红尘满溢,有无数的人,也有无数种审美。就像是袁鹰喜爱坚强挺拔的白杨树,莫奈偏爱静中有动掩映斑驳的睡莲;苏轼迷恋“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王朝云,玄宗沉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真正懂美的人有几何,有人觉得钻石一文不值,有人觉得玻璃珠子价值连城,奶茶铺就是我的玻璃珠子。就算西街的热闹还是会不绝于耳,但是我的玻璃珠子已经不知到哪儿去了。初中的毕业旅行去了趟鼓浪屿,我考得挺差的,所以一天到晚都待在青年旅舍,也无心出去逛街。有一天下午心血来潮去了一张三疯奶茶店,那里装奶茶的瓶子是猫造型的陶瓷杯子,人们可以用油性笔在上面画上自己喜爱的装饰,我那一整个下午都在店里边画画边尝里面的杏仁葡萄干奶茶,那种悠然与舒适,就像是我在新北茶语画“白杨赏”的专注与快活,短暂又那么珍贵。

我的钱包里还怀揣着奶茶铺的卡片,日后,无论是白驹过隙,还是岁末光年,在台北,在广州,在北京,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找回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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