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故乡

(一)

我们聊过很多次,之前。这一次比起来其实再普通不过了,聊天就是这样,因为双方都不太在乎大部分的内容,所以才能成为一种不能缺少的生活方式。聊天的过程,时间就像一只纸做的风车,风从打开窗户的阳台吹进来,它就随风无声息地流转着,如果直看着它,即使没有风来,也好似那风车已在心里悄悄旋转。所谓的“悄悄”,我知道其实只是我的耳力无法触及而已。

不知山毛榉有没有红色的,红色的房子虽然少,但我还是见过的,看见了就觉得很漂亮,之后的很久仍然会常常想,如果我穿着同样红色的衣服一定很好看,当然要吸引住不少和我的一样喜爱红色的眼球,不过人是无法和眼球做朋友的。我在很多书里读到过山毛榉,它为什么那么受作家们喜欢,不知道它是甜的酸的,还是散发着一种难得的清香,我想,它不是生长在市中心那些孩子的跳跃里,也不会出现在挤满情人节的花店里,我应该没有见过它,也没有见过一种甜的酸的,或者散发着香气的植物。倒是女人或者说女孩子们,常常是照着这样穿衣打扮的,照着这样言谈举止的,我见过女孩子身上穿着咖啡色的重装,脸上化着粉红色的轻淡,就是没有见过她们打扮得如同我记忆里那些漆红的房子,那般庄重,严肃,灿烂得又让人羡慕。

聊着聊着她跟我说了一些事,让我印象深刻起来,使得聊天没那么单调了,好像她描述的这些故事,我随时能够参与进去,甚至以为从一开始我就在其中参与。好的交谈就是这样的,当然,特别好的交谈我没有经验过,我又觉得它是存在的,因为现在这样的仅仅算得上“好”。

她说常常想起一个人,至今都挂念着他。我们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我却好像从不了解她的个人情况,因为她从来没有对着我做过自我介绍,也不知道她对着谁那样做过,当然共事时间长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一点彼此的个人生活,至少知道彼此的名字吧。只是除了我们的同事关系,我又觉得对她真是一无所知,包括她的名字。对于很多人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好像相处过,交谈过,共事过,同学过,甚至生活过,但是到最后,对他们的年龄,爱好,性格,婚恋,哪怕是姓名,都不得而知了,生活常常是这样平淡的,因此,也是荒谬的。

大家管那个人都叫红哥。他是我们单位烧锅炉的,至于他是不是一直做锅炉工,我并不清楚,反正从我上班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负责给整个单位烧锅炉,除了少数买得热水器和电水壶的人,大部分同事还得仰仗他的工作才能洗上热水澡,才喝得到开水,尤其是到了冬天,所有人包括单位里的最高领导,也要依赖锅炉房的正常运转才能顺顺利利地生活,因为新疆的冬天实在太冷了,不能没有持续供应的暖气,区别在于有的地方烧煤供暖,有的地方燃气供暖。如果到了隆冬时节,用鹅毛大雪也无法形容,只有土生土长的新疆人知道得很,在新疆打工的人,大学毕业到此谋发展的人,甚至犯了罪逃窜至此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反正与新疆遭遇过的人,无论什么性格,什么经历,都知道冬天的厉害。

所谓顺利,也就是对生活少一些没有价值的抱怨,毕竟已经没有什么人无法过冬了,受冻挨饿好像是很多年前才会发生的事情了,这个时代不是常常也在这么叫嚣着吗?虽然我偶尔听到几个及其个别的人说过,谁如果喝大了酒,不小心摔倒在路边或者是雪堆里,就有可能被冻死,这样死了,他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会知道,或者说谁家里有年迈的老人,不管是亲生父母还是岳父岳母,甚至养父母,吃完随便一顿冬天的晚饭,又固执地要出去散步,去了就没回来,可能是记性不好迷路了,可能是踩着厚度刚好的冰面滑倒了,也可能是过马路的时候,由于冬夜天气凝重造成的浓雾,导致汽车司机视线模糊给撞死了,想想也是,在新疆无论春夏秋冬都有灌满油的,载满煤的大车,在各地州市的公路上穿行,好像那些开车的人不用休息,也让人觉得那些用油用煤的人不用休息。

我听过了冬天里各种各样的死法,但是依然坚信那些都是虚构出来,吓人用的把戏,目的只是让大家各自看好自己的家人,避免让老人独自出行,避免让丈夫或者妻子外出饮酒,如果他或者她有宿醉的习惯,同时还警示大家不要在不良天气驾驶或者超速,因为现在的车太多了,很有可能被人撞死,因为走红灯的人太多了,很有可能就把人撞死。我虽然听到也想到过,但那些死法是不可能现实的。前不久我就从网上看到了现实,还有照片为据,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婆婆,长期被自己的儿媳妇关在一个笼子里,据说那是一种专门用来禁闭那些不听话的,野性不驯的牲口才会用的笼子,我想连那个老婆婆还能活着,虽然她的活法不能说坚强,但是其他人怎么能因为任何理由而活不下去呢,所以应该说人只有到了该死的时候死掉才是真实的,至少比随便在哪个冬天死掉要真实多了。

我也管他叫红哥,至于大家为什么都这样叫他,他真正的姓名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现在,谁也没有精力非要探究别人的名字是怎样的。也许他应该叫红军,红河,红生什么的,谁知道呢,现在的老年人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例如国强,志强,我还知道一家姐弟两,一个叫自力,一个叫更生的。也许红哥是生产建设兵团的后代,兵团里会有些孩子叫建设啊,卫疆什么的,我知道在新疆之外还有叫做兵团的地方,那里的人应该也给孩子起类似的名字,比如抗美,援朝,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还是叫天生,天养的名字比较好,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人的名字是怎样的,人所处的时代就是怎样的。现在,如果你姓谢,那么你可以给你的孩子起名谢网游,或者叫谢信号,如果你姓陶,你不妨直接管他叫做陶宝。

生活当然是需要技巧的,就像最初学习骑自行车一样,最终的目的都是要稳妥顺畅地继续下去,不被别人撞到,也不要撞到别人。

(二)

人一定要学会接受,接受命运以及命运产生的一切,还要接受其他人对这一切的看法和做法,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有帮助才催生无助,是合理引发了不合理,常常失恋的人最关注恋爱中常常的一切。

“如果人的一生非要记住什么,对我而言,一个是每天跟我睡觉用身体温暖我的人,一个是每天添煤加水用双手温暖我的人,现在,我就能记住那么多了吧。”张传曾经跟我说。他是单位的宣传干事,写得一手好字,大家通常说他是单位里的文艺骨干,我讨厌这个说法,因为骨干二字总能让人联想到那些犯罪团伙,干事就是干事,直接明快得好听。

张传善于打理自己,也在意别人的外表,他跟我说,“你去买点护肤品嘛,你的脸不怎么好看,你觉得呢。”我说就那样吧,年龄又不小了,凑合着也能过,我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我。“好吧好吧,但是人的年龄越大就越要打扮自己,青春太宝贵了,年轻的脸蛋也一样,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吧,你的青春一去不回了,所以才要修饰面容,虽然是给别人看的,有什么呢,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嘛。”我不着急跟他搭话,只是装得茅塞顿开的样子,像他这样的人有一类吧,他们说的话听起来有点道理,但是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我这样想着,其实时间很短暂,只够我顺便用右手食指,轻轻点掉刚才积攒下来的烟灰,至于飘向哪儿,就随它们去吧。

宿舍里很安静也很暖和,光滑的墙壁在白灯的照射下越发的苍白刺眼,就像被日子重新粉刷过一样,时间过去一天墙壁就被刷一遍,我不想强调我的房间内很干净,只是面前坐着一个一言不发的人,就像对着一面镜子,我和他都明白这个道理。

此刻,室内的安静和温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只是合二为一了,以黑色为主嵌着白色格子的围巾搭在床头,我当然不愿意任何人把私人物品放在我睡觉的地方,只是房间太小了,没有置办多余的家具,除了一张铁架床,一个两米高的劣质金属做的衣柜,衣柜正面的左上角右下角,分别刻着五道横条呈弧形向外下突出的缝,可能是为了透气吧,如果把背面整块做成透气用的,至少比现在像为了弥补生产流程出的错要好看多了。靠近阳台放了一张火盆口大小的桌子,我屁股底下是配套的靠背椅,椅子伸出两根扶手,向下弯到椅子腰部,扶手是某种合成金属做的,锈迹可查,在手握部分别套着两块朽木,张传说桌子旧是旧了点,但那是地道红木做的,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红木旧了以后,都会泛着这种隔了夜的生猪血颜色。

嘴里嗫嚅着,我看清楚他咬了两次下嘴皮,跷起来的二郎腿差一点可以踢到我面前,落满烟头的蓝把塑料杆的笤帚和撮箕,平常把它们放在门边,我不怎么扫地,通常是用来做烟灰缸,张传把右手放在腿上,左手撑着上半身向后倒去。我不喜欢跷二郎腿,也不喜欢跷二郎腿的男人,跷起来的腿一般会把袜子露出来,有人露出某种颜色的袜子,可能是想让别人看看自己的品味,有人干脆不穿袜子,也许显得潮流还有些个性,其实这是审丑和退化的表现,如果现在的越穿越少,就越接近原始的人类,这不是退化是什么,如果品味和个性靠衣袜鞋帽的颜色和款式来体现,这不是审丑是什么。我虽然没什么档次,但也看过几本生活杂志,也明白什么叫好看,什么叫简约。

女人常常跷二郎腿或者平放着双腿交叉,那是她们从来养成的习惯,双腿交叉进而把自己的隐私处遮住。我曾经听一个女孩子说过,女人穿裙子,要穿长及膝盖的裙子最性感,以我当时那颗脑子想不明白为什么,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夏天女人们穿长筒的西裤或者休闲裤牛仔裤会比较热,就会选择穿裙子或者短裤,穿裙子显然更耐看一些,长齐膝盖的裙子方便女人们坐下来不用跷起二郎腿或者把双腿交叉,因为裙边拉直了刚好可以起到保护隐私的作用。

我换一只手撑着下巴,由于椅子比较小,看起来很机械地坐着,实际上我是瘫坐在椅子上的,我的朋友很少,几乎没什么客人,一般来说,我回到宿舍要不在地上来回走,要不就躺在床上,在没人的地方来回走是我养成了很久的习惯,我觉得躺着和瘫坐着就是最好的体位了,我之前没觉得椅子很小,因为我是几乎不在那儿坐的。

我第二次给张传递过一支烟,这是今晚的第二支烟,被他第二次拒绝了,我从不劝人做他不喜欢的事,所以对此我是没有疑问的,通常来说不吸烟是个好习惯。此时,宿舍楼后面停车场的狗正在无缘无故地吠叫,我想它肯定没有什么理由这样叫,也许是害怕了,也许是孤独了,又或许是寒冷造的,这样一个偏僻的夜晚,它又不会像一个人那样大声哭出来,就算它哭出来,谁管得了它啊,对它来说害怕算什么,孤独寒冷又算什么呢?毕竟它还不是一个人,停车场基本算废弃的,公家车私家车早都停在自家楼下了,除了锅炉房拉煤的人力三轮车偶尔会停在那儿,再不会有别的车了。至于那条狗的主人,听说早不在这儿干了,停车场属于什么部门我也不知道,大家好像又都叫不出那人的名字来,有时候我想,也许它就没有什么主人吧,也许它是吃着食堂的剩菜剩饭长大的,如果它是吃单位的饭长大的,看守停车场那就是应该的。

如果它选择继续吃大家的饭,并且还将寄宿在停车场,那么在大冷天的夜晚受冻紧张是必然的,没必要可怜它,因为可怜和同情是永远不解决实际问题的,对待人有时候也是一样的。当然了,如果那条狗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养活它的主人,那么它还是跟着他走比较可靠,一对一的关系是最容易最长久的,例如一个人养一条狗或者别的宠物,或者养活一个人,远远比一个人养活很多人要稳定,也比很多人养活一个人或者一只宠物好,我们对于它就属于第二种情况了,但是哪天我们单位破产了,大家劳燕分飞,它的食宿也许就没了着落,或者哪天厨房集体告假,我们都只能忍着,或者在自家吃点别的,谁顾得了它呢。如果反过来也很糟糕,我养了很多条狗,可是突然由于经济原因,无法再承担它们的食宿问题,那我只能卖掉其中一些狗赚点钱养活剩下的,或者选择一部分留下来继续养,其余的任由其自生自灭,我想也只能如此,因为动物收容所也会面临一样的问题,所以才会搞出一套安乐死吧。

这有什么呢,我管它作甚,我都不知道那条狗的名字,甚至记不住它长得怎么样,它跟我没什么关系,至少它现在住在几百平米的地方。停车场还有一个塑料顶棚,虽然做支撑的钢管有些已经锈迹斑斑,还有一些像被砍了一刀的竹子,迟早要从缺口处折断,不过那条狗住在那儿应该放心的,因为那是一个不错的顶棚,里面白色外层是蓝色的,中间还有隆起,雨雪来了,会顺着四周的斜面滑下来,如果是整个顶塌下来,把停车场全部封盖住,中心的隆起也能释放一个空间,反正如果那狗刚好在车场中间站着,保住自己的命没问题,只要它不会受到惊吓乱跑,管它呢,总之那个地方不错,顶棚的设计者想得挺周到。

(三)

超越是人类无法实现的事情,人们的所做所为都是力量所能及的,但是“超越”会一直存在于人们脑海中,这就是二者的关系。

有些生活已经生长出了模样,却始终与渴望它的人有一段距离,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他们中的很多人活着活着就死掉了,没有人能证明他们到底做过什么。

不知道人类的精神最终会达到怎样的高度,这就是普通人的精神。如果做一件事,自己认可了,别人还没有,要知道坚持,如果别人认可了,自己并没有,要知道放弃,这就是生存,只是好多人一直在二者之间权衡取舍,迟迟不做决定。

当我发现阳台已经向外倾斜了,我马上退了回来,我当然还会习惯地望着远方,不过从此隔着一扇窗,而已。

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如果我懂得了安静地等待我的心爱,那么这个地方就是我的卡萨布兰卡。

我喜欢在夜晚,看着远处色彩斑斓的楼房,它们看起来是那样的宁静而安详,有经验的人就知道为什么我不要走近去看,就像看烟花一样,好看的不是爆震火药和硫磺磷光,是当时被擦亮的夜空。那些要一探究竟又不过如此评价的人,是可悲的,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至少不知道怎样去得到。

我知道有些时候我是可笑的,比如现在生活在那色彩斑斓的楼房里的人,也许他们在那里居住,也许是在从事某种职业,如果他们知道有人这样评价那个地方,感觉会很可笑,有些时候其实就是这些人看来的时候。但是当他们哪天离开那栋楼,离开了那种生活,再回想起有人这样写过那个地方,我想那时他们内心应该感到慰藉和满足,至少已经不是可笑了,而且那种感觉会是长期的。

(四)

锅炉房由烧制精良的红砖砌成,砌好之后又被有心人用红油漆粉刷过,只是我亲眼见到的时候已经有些年份了,看起来它就像一个醉酒的老头,红扑扑的脸向上,非常鲜明地现出嘴里那根陈旧的烟斗,怎么看都好,每次路过的时候,就像我做了梦一样。

不知什么原因,锅炉房一共塌了三次,三次红哥都不在现场,第一次我是听说的,第二次我亲临了现场,第三次塌下来的时候,我已从单位辞了职。

现在可以告诉你

我心爱的红房子

你常常来到我的梦中做客

我生长在一条离你很远的小河

我要把你搬到那儿,我亲爱的

梦中的小河

终于可以告诉你

我在离你不远的房中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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