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何去何从

那是深秋十月的一个清晨，林水将被褥、包裹及相关生活用品用绳索捆绑在自己那辆破旧的电动车上，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离开了这所偏远的城郊中学，像个逃兵。

这所全封闭式的私立中学距离林水及其父母和妹妹所住的城中村地下室大约四十分钟的电动车车程，林水每隔两周会离开这所学校的宿舍，回到城中地下室，吃几顿父亲烧的菜，听几句母亲的唠叨和询问，问几声妹妹最近工作和感情的状况，然后于周日的下午，返回学校，开始接下来两周的教学工作。

然而，从这个早晨开始，林水将再也不会重复这样的生活了。电动车在这条狭窄的城郊公路上缓缓行驶，路面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偶尔有大货车经过，便尘土飞扬，灰蒙蒙一大片，林水和电动车就瞬间淹没在茫茫尘灰之中，不辨西东，唯有绑在车上的脸盆和水杯敲击车身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萦绕在耳旁。

电动车离城市越来越近了，路况也越来越好了，太阳在林水的后脑勺方向越升越高了，林水的车速却越来越慢了。林水害怕见到父母，对于自己辞职的消息，他只在电话里偷偷告诉了妹妹。他不敢告诉父亲，因为不忍听到父亲那忧愁的叹息，他不敢告诉母亲，因为无法面对母亲那期望的眼神。车轮还在行驶，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在一座拱桥的入口处，林水停下了电动车，任凭泪水肆无忌惮地顺着脸颊静静流淌，似乎要将这一个多月的压抑情绪宣泄殆尽。

林水想到了毕业四年多来，自己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处处碰壁，屡败屡战。毕业的第一年，随大流，和同学们一起逢试必考，考研究生，考教师编制，考事业单位，考公务员，均以失败告终。毕业的第二年，找工作，疯狂面试，频繁跳槽，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网络公司做广告业务员，时长五个月。毕业的第三年，在家里一位远方亲戚的引荐下，得到了一个在传统媒体实习的机会，目的是希望以后能够转正，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毕业的第四年，因为无法忍受长期实习的低廉工资和转正的遥遥无期，林水便来到了这所城郊的私立中学。

林水清楚地记得那个六月的下午，阳光很好，微风很柔，天空很高，几朵流云悠闲地飘荡在蓝色的天幕上，自在安详。当自己从这所学校的行政办公室签完劳动合同出来的那一瞬间，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林水觉得自己四年多的迷茫彷徨与颠沛流离终于可以在这里画下一个圆满的句号了，终于为自己的心灵找寻到了某种简单的归属感了。林水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当一名优秀的语文老师。

然而，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八月底即将开学的那次公开课上，那是林水第一次面对全校所有领导和教师公开上课，纵然做了不少的准备工作，但是依旧紧张不安。林水唯有运用自己毕业四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所谓气场来撑起整个讲台，但是，那篇经典的文言文还是被林水讲解得索然无味，漏洞百出。校长在听完课后，措辞严厉地批评了林水，甚至当着所有教师的面，表达了对于林水能否胜任教师岗位的怀疑。

林水苦心经营的脆弱自信像城市里被拆迁的房屋，轰然倒塌。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教学生涯中，这次失败的公开课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可怕幽灵，一直萦绕在林水心头，再加上沉重的教学负担和封闭压抑的学校环境，林水渐渐出现了睡眠障碍，睡眠时间越来越短，睡眠深度越来越浅，继而食欲不振，思维迟缓，工作效率低下。林水睡在教师宿舍的下铺，一个又一个夜晚，林水可以呆呆地望着上铺的床板很久很久，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和稀稀落落的蛙声，林水就在这无边的夜色里清醒着，混沌着，木然着……林水开始出现较为严重的脱发现象了，每次洗头的时候，脸盆里那一缕缕随波摇曳的落发，像这秋日里被砍伐的树木，倒在大地的怀抱。

压垮林水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于校长的一次不期而至的推门听课，那节课林水原打算是继续讲解那篇未讲完的现代课文的，但是校长的突然造访，令林水措手不及，紧张万分，所以林水临时将上课内容改为了讲解试卷，这样似乎更简单一些。但是，整堂课下来，效果依然令林水自己都不甚满意。校长无声地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林水默默地紧随其后。在那间宽敞明亮的校长办公室，校长与林水进行了一场漫长而坦诚的谈话，内容涉及校长自己的从教经历，对于教育教学的看法，对于林水教学和为人的评价，林水也终于放低了姿态，表达了来到学校这么长时间，自己的心路历程和焦虑困惑。

谈话的结果就是林水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而校长也希望并早已料到这样一个结局，因为他也一直在默默关注林水的情绪和心理状态，时至今日，他觉得林水的身心状态，也已不再适应学校的正常教育教学活动了。所以，当林水终于说出“辞职”两个字的时候，校长似乎也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他看来，这样的结局，无论是对于林水本人，还是对于林水所带的两个班的学生，都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林水说出这两个字，却是经过了长久的内心矛盾与挣扎，他感觉自己终于再次葬送了心灵的归属感和人生的目标感，自己终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成功。林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从毕业到现在，一直都在扮演着各式各样滑稽可笑的角色，除了取悦自己那个虚幻的所谓梦想，没有丝毫价值。

林水将电动车停靠在拱桥边，只身来到栏杆边，桥上是呼啸的车流，桥下是奔腾的流水，下一站，何去何从，林水不得而知……